第149章 蟻穴(上)(2 / 2)

檀郎 海青拿天鵝 5809 字 3個月前

先帝雖然病了多年,卻有個好處,那便是太常府和少府許久之前就在為他準備身後事,在他去世的時候,陵墓和陪葬之物都已經準備得差不多了。不過因得這一番操辦,原本空虛的國庫更加見了底,加上當今時節青黃不接,好些州郡連去年府吏的俸祿都欠著。

此事,其實不必公子說,我在海鹽也能知曉。因為柏隆兩日告訴我,他接到朝廷的命令,催他提前將鹽交上去。這讓剛剛鬆一口氣的柏隆又緊張起來。他雖然與虞氏暗通不法勾當,但虞善那邊還須得改造灘塗,要大量出產,最快也要下半年。而朝廷卻已經這般等不得,可見已是十萬火急。

出於默契,我和柏隆都沒有將私鹽的事告訴公子。不過公子一向不認為整治鹽政就能解難。用他的話說,國庫恰似一棵將死的大樹,雖看著枝繁葉茂,卻到處是蟲咬獸啃,就算補上一個大的,也遠遠不可奏效。若不能從根上施以猛藥,標本兼治,這樹倒下的時日會比補漏來得更快。

“哦?”我那時聽他說這話,問道,“這般道理,朝廷可知曉?”

公子道:“自是知曉。”

“那麼何不即刻去施那猛藥?”

“因為不可施。”公子看著我,苦笑,“我等就是那啃樹的蟲獸。”

……

我想著這些,再看公子的信,不禁皺起眉頭。

朝廷財政空虛,早已有之,許多年來,不過是拆東牆補西牆,到如今新帝繼位,終是將要山窮水庫。從前,公子和我也議論過此事,其因由並不難想。國庫來源於天下財稅,但朝廷能收得上稅的地方,其實並不多。自高祖以來,各地的諸侯王皆是實封,不少王國還封在了膏腴之地,錢糧充足,兵強馬壯,就算每年要向朝廷納貢,也不過九牛一毛。而這些王國所納的貢,比起朝廷原本可在當地獲取的稅賦而言,則遠遠不可及。此乃其一。其二,當朝以豪族支持而得以坐穩天下,開國之後,各地豪族愈發壯大,兼並土地,聚斂奴客。許多豪族已經得了官爵品級,亦不在納稅之列,久而久之,竟宛如一個個不曾受封的國中之國。真正為朝廷課田納稅、供以徭役的,乃是那些無權無勢的平頭百姓。而本朝著實不大走運,自先帝以來,水旱災害時有發生,不少百姓流離失所,走投無路之下,不是淪為奴婢便是聚眾作亂,而災害過後,往往各地豪族又會趁機再兼並一把。長此以往,朝廷的國庫便如退潮一般,一年比一年空虛,以致入不敷出。

公子在信中告訴我,他曾向新帝提議恢複前朝之製,王公以下,無論士庶,皆納田賦戶調。

第一條對策,公子剛剛提出,就遭到了同朝大臣激烈駁斥,新帝亦不曾采納。不久之後,新帝下了三道命令。一是令各州郡縣收斂流民,敦促其返還家鄉重新安置。二是令各地嚴控土地奴婢交易,不許豪富之家借災侵占土地人口。三是令各諸侯王按稅賦之算增加歲貢,以緩解國庫之急。

對於此事,公子雖未言明,但從他信中的語氣上看,他並不看好。

至於我……我以為,皇帝還是當回城陽王每日畫畫比較好,給他出謀劃策的那群人,不是太蠢就是私心太重,出的餿主意不會有什麼效用。

首先,將流民遣返原籍,其實朝廷一直以來都在敦促,但收效甚微。其因由也不難知曉,要將流民遣返原籍,首先就要收聚安置,需要大批的人力和錢糧。而朝廷就算勉強撥出錢來,也遠遠不夠,最後還是要各州郡自己想辦法。各州郡的長官自己還在為錢糧發愁,豈願騰出手來做這樣的事?故而就算朝廷嚴令,也最多敷衍敷衍,並不會真的去做些什麼事。

其次,各地豪族斂財之風盛行,乃是久已有之,並非一道旨意可止。且買賣土地人口,到官府寫契立券都須得繳納賦稅,無人會舍得放過這樣一大筆錢財。更不必說郡縣的官府之中的府吏官長,亦不乏豪強出身或與豪強勾結之人,那諭令草草幾句話,可鑽的空子多得是,最多也就能管住那些膽小怕事的小戶。

而其三,則是這三道諭令中隱患最大的一條。

公子是個明白人,他之所以從稅賦改製入手,而非向各王國要錢,乃是因為他知道,此時對朝廷威脅最大的,就是那些諸侯王。三年前的數次宮變,諸侯王就已經蠢蠢欲動,先帝這三年來最為操心的,就是對諸侯王的製衡。但先帝雖視這些諸侯王為大患,卻知道對付他們隻可一步一步徐徐圖之,切不可逼急,對會稽國的處理便是如此。那會稽王世子是出名的作風不端,欺男霸女之事乾過不少,會稽王死後,先帝對王世子不立不廢,就是存了尋個由頭將他坐罪除國的心思。可惜先帝沒熬到這一日,倒成了王世子去給他治喪,實在教人扼腕。話說回來,相對於先帝的小心翼翼,如今皇帝的舉動,則顯得輕浮急躁。那些諸侯王個個都是與朝廷勾心鬥角多年的狐狸,隻怕不會如皇帝的意。

當然,這些都是旁話。我更喜歡公子寫的最後兩頁。

那上麵,他寫的都是些教我麵紅耳赤的話。

他說他甚是想念我,每天夜裡做夢都會夢見我。他說他回到雒陽之後,每日都寫一幅字,存在櫃中,待得下次見麵一並交給我;他還說他特地請來工匠,在他的新宅中辟了一處園子,栽上了各式各樣的花卉,等將來把我接過去之後,便可每日有花可插。

我看著信,啼笑皆非。

當年,我在沈衝露了一手插花的本事之後,公子曾奇怪地問我,為何我連做飯都不學,卻會去學插花?這的確是個問題,我隨口胡謅說,插花乃是我祖父傳下的修身養性之術,我從小喜歡插花雲雲。

不料,跟其他許多我說過就忘的事一樣,公子仍然記得清楚。

傻瓜……我心想,卻覺得暖融融的,笑意不覺地泛上了唇邊。我將公子的信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入睡時仍捧著它,才放在枕邊,卻又忍不住翻起來再看一遍。

——不必等許久,我定然就會來找你……

閉上眼,那低低的嗓音似乎仍在耳畔。

我吹了燈,將薄褥卷作一團抱在懷裡,仿佛抱著公子寬闊的背,把臉貼在上麵,心滿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