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知心裡也還是有些怕的,但也沒有太怕,陸重淵的性子雖然捉摸不透,看對她的好是毋庸置疑的......所以她就仰著頭,迎著他幽深的雙目,不閃不躲的,輕聲說道:“這是我跟你第一次在一起過年,我不想就這麼冷清清的。”
察覺到陸重淵的神色微動。
她的臉上重新化開了一個笑,然後低著頭,握過他的手,拿一方帕子細細替人擦拭乾淨手掌上還殘留的珍珠膏,一邊替人擦拭著,一邊同人說道:“我阿娘以前跟我說,過年最大的意義是家人聚在一起。”
“咱們不去外頭,就在這兒,我跟你,還有慶俞跟趙嬤嬤,咱們做一桌子菜,把院子裡打扮一下,高高興興的辭舊迎新年。”
“你說——”
蕭知說到這的時候,抬了頭,露了那張沾著笑意的麵容,衝人道:“好不好呀?”
屋子裡剛才還凝滯僵硬的氣氛好像因為她的這張笑臉,緩和了許多,陸重淵的手還被蕭知握在掌中,而他原本還死氣沉沉的那張麵容此時竟然也跟破冰似的,撤了些許黑暗。
他有些怔忡,不知道是因為這張燦若桃李的笑顏,還是因為她那番話。
“這是我跟你第一次在一起過年。”
“過年最大的意義就是家人聚在一起。”
“咱們不去外頭,就在這,我跟你......”
......
耳邊屬於蕭知的聲音好似一直遊蕩不散,陸重淵被她握著的手突然輕輕動了下,沒有掙脫,就像是反應過來似的,這麼動了一下。
他抿著唇什麼話都沒說,就這麼垂眸看著身邊的蕭知,可心裡卻像是有什麼東西碎了似的。
家人。
這兩個字對他而言實在太過陌生了。
很多人都說,即便你什麼都沒有,可隻要你的家人還在,那麼總歸你還有個後退的籌碼,可他卻沒有。
他是有家人,但這從來不是他可以後退的籌碼,他隻有一直向前,永不回頭。
年幼的時候,他或許也曾期盼過家人的溫情,和家人一起過年,在這樣團圓的日子,聚在一起笑著鬨著。
可時間越長,年紀越大,他對所謂的家人也就越發不屑了,就連什麼中秋、什麼除夕,所有應該和家人圍在一起的節日,他都不屑去過。
可此時。
這個纖弱的女人伸出她的手,迎著光,彎著眉眼和他說,“我們一起過年,好不好?”應該拒絕的,可看著她這樣一張笑顏,他卻舍不得拒絕,喉間就像是有什麼梗著似的,讓他隻能看著她,啞聲說,“好。”
“真的嗎?”
蕭知似是不敢置信似的,揚起眉,笑的十分開懷。
陸重淵從來沒見她笑的這麼高興過,像是個無憂無慮的孩子,沐浴在朝日底下,沒有被一絲黑暗所沾染,心裡剛才那一塊碎了的,本應該充斥著黑暗的地方,此時也像是照射進了一抹陽光。
“那我現在就讓人去安排。”蕭知笑盈盈的和人說,然後就彎著一雙眉眼往外頭跑去,她跑得很快,好似生怕慢了,身後的男人就會後悔似的。
***
趙嬤嬤得到消息的時候還在廚房。
她正在吩咐幾個廚子準備今日的膳食,五爺不喜歡過年,也不喜歡熱鬨,她也隻能讓他們在膳食上做得精細些。
聽到小丫鬟傳來的話,她一時也不知是沒聽清,還是不敢相信,轉過頭,皺著眉,問道:“你說什麼?”
那小丫鬟也激動的不行,她剛才是跑著過來的話,這會氣息還沒穩,聽人問話,先平了下呼吸,然後才衝著人說道:“夫人,夫人過來傳話,說是讓咱們過去,一道布置下過年的事。”
這回。
趙嬤嬤倒是聽清了。
過年?
夫人怎麼又想到過年了?
她之前明明囑咐過夫人,五房從來不過年的,皺著眉,剛想說話,可想起夫人的性子,趙嬤嬤心下一動,就連握著膳食單子的手也跟著捏緊了......以夫人的性子,自然不可能擅作主張。
除非......
除非是五爺答應了。
想到這個答案,就連沉穩如趙嬤嬤此時也像是驚住了似的,心臟撲通撲通地跳著,臉上也跟著湧現出激動的情緒。她什麼話都沒說,隻是把手裡的膳食單子丟在桌子上,然後就快步朝外頭走去。
等趙嬤嬤到院子的時候,五房的下人已經聚集的差不多了。
蕭知就站在廊下,看到趙嬤嬤過來,便笑著衝她說道:“嬤嬤,你來了。”
“夫人。”
趙嬤嬤看到這麼多人,倒是也稍稍收斂了下情緒,朝人先福身一禮,“夫人,過年的事,是五爺,五爺的意思嗎?”她說這話的時候,聲音是提著的,臉上也不可避免的泄露出了一絲激動。
蕭知見她這幅樣子,就知道她這會肯定也是又不敢置信又激動,笑著朝她點了點頭,嘴裡也跟著說道:“是,是五爺親口答應的。”
話音剛落。
趙嬤嬤竟是忍不住落下淚來。
這麼多年,五爺一直不肯做出絲毫改變,她以為她這輩子都等不到五爺做出改變了,沒想到......沒想到,五爺如今竟然願意過年了?
她這心裡也說不出是個什麼情緒,又高興又激動。
她這麼多年跟著五爺,性子也練得越發老練和沉穩,此時卻是半點都忍不住,剛把臉上的眼淚抹乾淨,半會不到的功夫又有了。
“嬤嬤彆哭了,咱們時間緊急,還有不少東西要布置呢......”蕭知一邊笑著寬慰道,一邊又捏了捏她的手,輕聲說道:“日子還長著,咱們陪著五爺,他總會越來越好的。”
趙嬤嬤點了點頭,抹乾淨臉上的眼淚,又哭又笑的應了一聲。
蕭知見她已經好了,也就不再多言,轉身看著底下的一眾人說道:“今兒個咱們也好好過個年,你們過會把裡裡外外清掃一遍,把廊下的燈籠也都換上新的,有手巧的就多做些剪紙,過會貼在窗上和走廊上。”
說到這,她頓了下,然後又笑道:“做得好的,做得多的,賞錢加倍。”
這話說完。
底下果然是一陣騷動。
五房不過節,自然也就沒有在這樣的日子賞錢的道理,剛才夫人已經說了今年每個人都有賞錢,現在做得好的,做得多的,賞錢還能加倍......這對於他們這些每個月除了月錢就沒其他賞銀的人而言,無疑是很有吸引的。
此時已經有不少丫鬟、小廝耐不住,說道:“夫人,我們這就去做,保管把裡外清掃的一塵不染,布置的很有喜氣。”
蕭知耳聽著這些話,自然也不攔著,笑著又說了幾句,然後就讓他們去了。
等他們走後,她才又看向趙嬤嬤,繼續道:“五爺的口味和喜好,我也不大清楚,膳食這塊就交給嬤嬤了。”
說完。
見趙嬤嬤一臉呆怔的看著她,蕭知愣了下,又喊了人一聲,等人回過神才又問道:“嬤嬤,你怎麼了?”
“沒,沒什麼。”
趙嬤嬤隨口說了這麼一句,可她嘴裡雖然說著沒什麼,心裡卻還是有些詫異的,剛才她還以為夫人喊他過來是讓她出麵吩咐這些下人們,哪裡想到......她站在這竟是半句話都不必說,他們這位新夫人便已經布置的十分周到了。
條理清楚,一絲毛病都沒有。
這幅模樣,可不像是孤女出身,倒像是掌權多年的貴人。
所以她才不可避免的怔了一下。
不過雖然怔楞,她也沒有多問,左右夫人待五爺的心是真的,這就夠了,再說夫人這樣,她反倒可以放心。她的年紀大了,不可能一直留在五房,她那兒子媳婦也催了她很多回了,要不是五爺受了傷,她早該走了。
如今有了夫人在,她日後倒是也不必太過擔心。
笑了笑。
趙嬤嬤衝人說道:“老奴這就去安排。”
說完。
她又朝人一禮,然後朝廚房走去。
等人走後,原先侯在一側的喜鵲,也忍不住說道:“主子,那我做什麼呀?”
“你呀——”
蕭知笑了笑,“你去替我磨墨吧。”
春聯和福還沒有著落呢。
“哎。”
喜鵲笑著應了一聲,剛要跟著人離開就看到不遠處的主仆兩人,她現在雖然不像以前那麼畏懼陸重淵了,可對這個男人身上散發出來的氣勢還是有些害怕的,這會忍不住白了一張小臉,就連步子也忍不住往後倒退。
“怎麼了?”
蕭知看著她這幅模樣,倒是愣了下。
然後循著她的目光往不遠處看去,在看到陸重淵的時候,她先是愣了下,然後又笑了起來,沒再同喜鵲說什麼話,徑直朝人走去。她穿著一身胭脂色的豎領長袍,底下是一條月白色的裙子,這樣小跑過去的時候,就跟隻歸巢的鳥兒似的。
等走到人前,她有些氣喘籲籲的樣子,可臉上的笑意卻是一點也沒散,“五爺,你怎麼出來了?”
又看了人一眼。
見他臉色有些蒼白,忍不住皺眉道:“你待在這多久了呀?”
陸重淵坐在輪椅上,沒有說話,他隻是朝蕭知看去,見她臉上洋溢著燦爛的笑,杏兒眼也燦若星辰,那顆心止不住就是一跳,原本隨意搭在兩側的手也不自覺捏緊了些。
在這多久了?
已經有一段時間了。
原本是見人沒戴鬥篷,怕她冷,這才出來。
可出來的時候,看她站在那,揚著眉掛著笑,又是同丫鬟們吩咐著該做什麼,又是笑著說要給他們發賞錢,把整個院子都弄得喜盈盈的。他已經很久沒看見這樣熱鬨的場景了,更加沒有看到過這樣的蕭知。
她就站在那,迎著朝陽,整個人就像是罩著一層光芒似的。
他看著看著,就失神了。
就跟此時一樣,抬著一張臉看著她,目眩神迷。
陸重淵不是沒見過美人,但沒有一個美人像她這樣讓他有這樣的感覺。
說話的時候,好看。
笑著的時候,好看。
就算不說話,隻是站在那邊,也好看。
“怎麼了?是不是凍著了?”蕭知見他遲遲不說話,隻當他是凍著了,剛想伸手去探一回他額頭的溫度,可手還沒伸過去就被人抓住了,繼而是喑啞的男聲在耳邊響起,“我沒事。”
細膩又白皙的肌膚就在他的掌中。
上麵的紅痕還留著一些,看起來就跟皓玉般的肌膚上沾了一點葡萄美酒似的。
陸重淵本來是想鬆開的,可此時握著這樣一段肌膚,竟是忘了鬆開,垂眸看去,女人的手又嬌又軟,還很瘦,他虛虛一握還能剩出不少空間......想到這,又想起昨天把人抱回來時的場景。
他的手撐在她的細腰上,一點肉都沒有。
這麼瘦,他用點力都能把人捏碎,風大些就能把人吹倒。
蕭知見人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麼,遂又喊了人一聲,“五爺?”
“嗯。”
陸重淵這回倒是鬆開了她的手,他把手收了回來,搭在膝上,看起來跟平時沒什麼兩樣,隻有手指微微勾起,像是要保留著上麵的溫度。另一隻手倒是握著膝蓋上的鬥篷,然後遞給人,語氣平平的說道:“你的鬥篷。”
“啊......”
蕭知也是這個時候才反應過來,自己沒穿鬥篷,大概是剛從小跑著過來,她倒是也不覺得冷。不過她還是笑著接了過來,穿在了身上,然後看著人彎著一雙眉眼,笑的跟月牙似的,“謝謝你呀,五爺。”
等穿好。
她原本是想同人打聲招呼就這樣離開的。
她還得去寫春聯、寫福字呢,現在時辰也不算早了,全都弄好的話,估計天色也要晚了。
可在離開的時候。
看著坐在輪椅上的陸重淵,她心下一動,突然問道:“五爺,我還有春聯和福沒寫好,太多了,我一個人根本寫不好,你能跟我一起寫嗎?”既然是因為陸重淵過的這個年,那就沒有彆人都在忙,而他置身事外的道理。
把人拉進來,讓他親自感受。
而不是把他放在一邊。
蕭知一點也不擔心陸重淵會拒絕她,就半蹲在人跟前,仰著頭握著他的手,眉眼彎彎的問道。
陸重淵還沒同誰這麼相處過,她一點都不怕他,甚至好像篤定他會答應似的,就仰著那麼一張臉望著他,這讓他有些不自在,甚至有些說不出的情緒......想開口拒絕,想拂開他的手,他不喜歡這種沒法掌控自己情緒的情況。
可看著她這樣信賴的目光,那一聲拒絕的話,卻是怎麼也說不出。
甚至就連手都舍不得抽回。
就這麼看著她,好一會,他才看著人點了點頭。
蕭知見他答應,臉上的笑意自是越深,外頭的風大,她怕陸重淵身體不舒服就站起身,然後衝慶俞說道:“我來推吧。”
若是換做旁人。
慶俞肯定是要問陸重淵的意思,可麵對蕭知,他倒是問也沒問就退讓到了一側。等看著蕭知把陸重淵推遠了,他的臉上也跟著露出了一抹極淡的笑,自打夫人來了之後,五爺的變化是越來越明顯了,連帶著這五房的氣氛也是越來越好了。
這樣真好啊。
***
寫字的時候,喜鵲也跟著。
她在一邊磨著墨,頭也不敢抬,戰戰兢兢地跟個什麼似的。
蕭知倒是沒注意到她的情況,她寫了一張福字之後,看到身邊陸重淵寫的幾張就怎麼也不肯動筆了,非得賴著人讓他寫。
陸重淵倒是也沒說什麼。
蕭知讓他寫,他就寫,連著寫了三對春聯,並著七、八個福字,等人說好了才收手。
寫完之後。
蕭知就差著慶俞和喜鵲出去貼起來了。
她自己也留了兩張,拿過去比照著軒窗,一邊貼,一邊轉頭問陸重淵,“五爺,你瞧貼在這好看嗎?”
這會正是夕陽西下的時候,那西邊的窗下折射進了外頭的晚霞,縱然不曾開窗,打在人的身上也是十分明顯的,蕭知就沐浴在這宛如般的晚霞下,彎著眉眼揚著唇,竟是比平日還要多幾分勾人心魄的美豔。
陸重淵原本正握著一方帕子擦著手,可看著這樣的蕭知就想看傻了似的。
“好看......”
他看著人啞聲道。
蕭知逆著光,也看不清陸重淵眼中的神色,聽他說“好看”,隻當他是在說福字,就笑著說了一句,“我也覺得好看。”說完,她便轉過頭,去貼了。
沒過多久。
慶俞和喜鵲就進來了。
喜鵲還是不敢看陸重淵,便低著頭,戰戰兢兢地侯在一側,倒是慶俞開了口,“五爺,夫人,外頭布置的差不多了,趙嬤嬤請你們出去看看。”
“好了嗎?”
蕭知貼完福字,轉過頭,笑道:“這麼快呀......”
她還以為得等到天黑了。
“五爺,我和你出去看看。”蕭知說完見人點頭,便推著人往外走去,走的時候見喜鵲一副畏懼的模樣,也沒再讓她跟著,隻是柔聲說道:“喜鵲,你留下來清掃下屋子。”
跟著煞神五爺和主子出去,還是留在這清掃。
喜鵲毫無疑義的選擇了第二種。
她輕輕應了一聲,等到幾人走後才鬆了一口氣,然後就走到書桌前打算清掃下,可目光在落到那張秀氣的福字時,卻輕輕“咦”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