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如燈滅, 李廣當然無法回答李敢。
但希望李敢襲擊衛青的人卻很樂意給李敢一個答複。
恍惚間,李敢聽到了一個聲音,一個既遙遠又陌生的聲音。
那聲音很朦朧, 離得又遠, 李敢隻能隱約聽到聲音說:“衛青……李廣難封……命奇……天幸……天幸……飛將軍……”
前幾個詞語也就罷了, 聽到最後一個詞,李敢頓時出離憤怒!
他的父親李廣曾因大意被匈奴人活捉, 之後僥幸逃生, 從此匈奴人用“飛將軍”的外號嘲諷父親, 意思是逃亡的速度像飛一樣的將軍。
“誰!誰在說飛將軍!出來!出來!”
他要立刻殺死這個提“飛將軍”的家夥, 捍衛父親的榮譽!
沒有人回答這個問題。
反倒是在他身後不遠處, 響起衛青的聲音:“李敢!你怎麼啦!”
原來,之前在大將軍府門口, 有幕僚認出李敢試圖搭訕,結果李敢不但不回應還像見鬼一樣落荒而逃, 幕僚覺得事有蹊蹺,請人跟在李敢身後, 自己則在府邸門前等候, 將怪事第一時間稟告甘泉宮歸來的衛青。
衛青自李廣自殺後便時常覺得自己對不起李廣, 得知李敢今日在大將軍府前徘徊、被人認出又落荒而逃,在幕僚的帶領下找到李敢,正欲上前詢問, 卻見李敢跪在地上形容瘋癲, 語無倫次,好像中邪。
“大將軍,李敢的情況似乎有點不對勁?”
左右從人不知如何是好。
衛青想了一下,大聲嗬斥“李敢, 你怎麼啦!”,同時箭步上前,要拉住李敢。
李敢這幾日備受煎熬,早已精神恍惚,突然聽到衛青的嗬斥,又見衛青出現在麵前,以為身前的衛青是幻覺,不由分說撲上去,握拳便打,口中道:“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害死我父親!為——”
“李敢!你不得無禮!”
從人們一擁而上,拉住瘋狂的李敢。
緊接著,一盆冷水潑到李敢身上:“冷靜一下!”
“冷靜……”
冷水澆透全身,李敢凍得渾身一激靈,終於清醒過來,抬頭,看著被自己打傷的衛青,以及身旁將自己牢牢摁在地上的大將軍府從人們,大驚失色:“我……我……我剛才都做了什麼!”
“你被人暗害,中了邪祟。”
衛青不想事情鬨大害了李廣僅存的兒子,言語暗示左右將此事蓋過去,一定要追究的話就是李敢被人陷害,中了“邪祟”。
李敢聞言,頓感無地自容,但內心深處又始終存在謎題。
大將軍和父親、時安之間真的存在恩怨嗎?
如果確實存在恩怨,他如今又為什麼要為我開脫?
這其中究竟……
放走李敢後,衛青以身體不適為由向皇帝告假三日,以免被劉徹或是霍去病他們發現臉上有明顯是拳頭造成的淤青,再生事端。
“總之,今日之事,不許再提!更不能透露給陛下!”
“喏。”
從人聽命。
……
……
李令月一直密切注意著衛青,聽說衛青突然告病休假三日,並且李敢也在同一天向朝廷請求休假三天,意識到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隨即以探病為由來到大將軍府邸。
大將軍府的人不敢阻攔公主。
李令月於是一路暢通無阻地來到“養病”的衛青麵前,衛青的三個兒子也都聞訊前來,扶著父親要向公主行禮。
“舅舅身體不適,不要多禮。”
李令月上前,阻止衛青。
衛青知道四公主聰慧,擔心被她看出端倪,害了李敢全家,見狀,隻能躺下繼續“身體不適”。
李令月看了眼上官婉兒。
上官婉兒會意,對衛青道:“大將軍,細君粗通醫理,或許可為大將軍診治。”
“這……”
“細君姐姐這幾日徹夜不休看醫書,舅舅你就滿足她的要求吧。”
李令月撒嬌。
衛青心想,李敢昨日一時衝動造成的是淤傷,經過一夜的熱敷痕跡已經淡下大半,劉細君才學了幾天醫,即便看出淤青也能搪塞過去,於是點頭答應:“有勞細君翁主。”
“大將軍客氣,細君早就不是翁主。”
上官婉兒莞爾一笑,上前為衛青診脈、查看,麵色逐漸凝重:“大將軍,您的身體有多處內傷!”
“內傷?”
衛青淺笑,道:“沙場多年,難免一身內傷外傷。”
“但在大將軍體內諸多陳年舊傷外,有一處傷是新近造成的。”
“新近?有多近?”
衛青的聲音多了幾分警惕。
上官婉兒:“三日之內。”
“青每日都練習武藝,多半是練武時誤傷。”
衛青依舊試圖為李敢掩飾。
上官婉兒直言不諱:“大將軍,您的這道傷若真是練武誤傷,以大將軍之尊崇,又何必告病在家?”
“細君姑娘,你——”
“大將軍,李敢也告病了。”
聞言,衛青麵色大變,怒道:“他糊塗啊!”
“大將軍,難道說——”
上官婉兒佯裝驚訝。
李令月則一臉擔憂地看著衛青:“舅舅,李敢他對你做了什麼?你的傷難道是——”
“四公主……”
衛青歎了口氣,對李令月道:“李敢被人暗行巫蠱,中了邪祟,昨日,他在邪祟操縱下突然發瘋,誤傷了我,當時多人在場,他們都可以為李敢作證,他並非以下犯上,更絕無傷我之意,是我看他神情恍惚形態瘋癲主動上前攔阻,被他不小心誤傷了。他醒來以後對此也非常愧疚。”
“舅舅,你……”
“我怕他人誤會,特意告假在家,沒想到四公主……更沒想到李敢居然……”
說到這裡,衛青神情懇切地按著李令月:“四公主,李廣老將軍如今隻剩李敢一個兒子,你一定要幫我保守秘密。”
“舅舅,你明知道姣兒——”
“李廣之死,我一直很內疚,如果當日我親自前往他的軍帳而非派遣使者前去,或許悲劇就不會發生……”
回想往昔,衛青眼中有淚光閃爍。
李令月見他如此真情寬厚,忍不住道:“舅舅,李廣老將軍的死和您沒有關係!您沒必要為此事感到愧疚!”
“四公主,你不必勸我,這件事——”
“不!姣兒說的句句實情!此事當真與舅舅沒有關係!姣兒有證據!”
說話間,李令月拿出從田吉安住處挖地三尺搜到的淮南王父女當年賄賂長安城大小官員名冊,交給衛青,解釋道:“舅舅可還記得姣兒的親衛統領雷被曾在淮南王府做事?”
“記得。”
“去年這個時候,子孟哥哥告訴姣兒,說李敢身旁有一名軍官時安莫名讓他感覺不適,恐長陵神君的讖言應在此人身上,姣兒便派雷被調查那名軍官,雷被發現那讓子孟哥哥感覺不適的時安竟是舊相識,真名田吉安。”
“這……”
衛青手撫名冊,麵色凝重:“淮南王下屬隱姓埋名投入去病帳下多年,此事必有內情!”
“姣兒也是這麼想的,”李令月道,“確定時安是淮南王黨羽田吉安後,姣兒便讓雷被帶人抓了田吉安,還在他的家中搜到這本送禮名冊,發現名冊上有李廣的名字。”
“那田吉安可有招供?”
“雷被想儘辦法,他也隻承認自己是田吉安,其他的一句話都不肯招。”
李令月做出苦悶表情:“舅舅,姣兒該怎麼才能讓田吉安開口,說出真相?”
“已經確定田吉安的身份,又有這份名冊,他是否招供並不重要……”
衛青不想李廣死後還要被問罪,又擔心四公主年幼無法正確善後,有意讓李令月將名冊和田吉安都交給自己處理,道:“張湯還不知道這件事情吧?”
李令月:“姣兒擔心事情交給張湯會牽連廣闊,至今沒有聲張,田吉安也被姣兒藏在郊外地牢裡。”
“如此最好。”
衛青欣慰地看著李令月:“舅舅現在就派人隨四公主使者去地牢處理田吉安。”
“姣兒以為,舅舅應該派李敢去地牢見田吉安,甚至讓李敢處理田吉安,”李令月道,“李敢對舅舅始終有芥蒂,讓他處理田吉安或許可以解開誤會。”
“四公主,你……”
衛青想了一下,認可李令月的處理手段,派人攜帶名冊與四公主使者同去李敢家中,讓李敢去四公主的郊外莊園處理“事情”。
臨行前,他叮囑使者:“抵達莊園以前,不可讓李敢看到名冊,以防節外生枝。”
“喏。”
使者垂頭,退出房間。
衛青又對李令月道:“四公主,青又欠了你一份情。”
“舅舅,我們是一家人,不必分這麼多的彼此。”
李令月笑得接受衛青的感謝。
她數日前人送書信給雷被,讓他在莊園那邊做好準備,隨時可以迎接李敢並讓田吉安向李敢披露真相。
……
……
李敢自昨日精神恍惚襲擊大將軍至今一直坐立不安,想自殺謝罪又怕無故自殺引起陛下關注調查,連累家族。
現在大將軍派使者讓他去郊外莊園處理事情,他心裡反而輕鬆起來。
我是驃騎將軍麾下,不受大將軍直接管轄,他突然派人讓我去城郊莊園做事,事情內容還要等我到了莊園才能挑明,多半是效仿呂後殺韓信,將我帶到那處莊園秘密處死。
若此猜測為真,我倒再也不用擔心家族被我牽連了。
如此想著,李敢接受命令,上馬,與眾人飛馳抵達莊園。
“受大將軍命令,李敢前來辦事!”
話音落,莊園大門緩緩打開,雷被策馬走出:“雷被拜見郎中令。”
“不必客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