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宮前清脆活潑的嬉鬨傳到劉徹耳中, 君王的嘴角不由綻放會心笑容:“年輕真好啊!”
“陛下您也才三十出頭,春秋正盛——”
中常侍試圖拍馬屁,劉徹卻搖搖頭, 道:“不年輕了,精力和體力都遠遠不及剛登基那時候啦!”
“陛下——”
“連當年和朕一起出遊玩樂的人也有很多已經不在了。”
歎息間, 劉徹眼前再次浮現熟悉的麵容,於是對中常侍道:“準備一下, 朕要去竇太主那邊。”
“陛下想與竇太主敘舊,可以召竇太主入宮,何必屈尊降貴深夜外出?”
中常侍很是不理解。
劉徹搖搖頭, 道:“朕此刻真正想見的不是竇太主, 是幼年時在竇太主和她一起玩笑打鬨的歲月,那時朕和她都還是孩子,每日無憂無慮,儘情玩樂……”
“奴婢明白,奴婢這就安排。”
……
……
劉徹此次深夜拜訪竇太主府邸, 事前甚至不讓通報。
因此,車駕抵達時, 竇太主正和女兒在彆苑下棋。
劉徹命人攔住欲通傳的奴仆,緩步走進安靜得隻剩下棋子落在棋盤上的啪啪聲響的房間,站在半透明的絲綢屏風前,看著被燈火投在屏風上的熟悉側影,猶豫不決。
“陛下,您——”
劉徹抬手,示意聞訊趕來的董偃安靜。
董偃點點頭,站在劉徹身旁,彎腰哈背, 戰戰兢兢。
然而,竇太主已經覺察到不對。
她抬起頭,看到屏風外多了數道人影卻鴉雀無聲,對一旁伺候的奴婢道:“去看看外麵怎麼回事。”
“喏。”
奴婢起身,走出屏風,見來者是皇帝,嚇得撲通跪地:“奴婢——”
“嗯?”
中常侍急忙捂住奴婢的嘴巴,不許她發出聲響,壞了陛下的興致。
“誰在外麵?”
屏風內,竇太主再問。
劉徹看了眼董偃。
董偃乖巧地回答道:“主人,外麵是我。”
“原來是董郎啊。”
竇太主的聲音頓時柔和:“董郎,外間發生了什麼?怎麼這麼多人?”
“回主人,宮裡的使者奉命給主人和貴人送東西。”
“宮裡的使者?”
背對屏風而坐的陳阿嬌聞言,不由來了興致,捏著棋子的手遲遲不落,在屏風上投出一道纖長精致的影子:“四公主派來的?”
“……”
董偃看向劉徹。
劉徹給他一個眼神,讓他自行發揮。
董偃無奈,硬著頭皮道:“貴人猜得對極了,使者確實是四公主派來。”
“姣兒!姣兒!”
陳阿嬌的聲音蘊藏著無限歡喜:“快!快把姣兒送的東西拿來給我瞧瞧!”
“喏。”
董偃一口應下,隻覺腦子都要炸開,可憐巴巴地看著皇帝:陛下,接下來該如何是好!
劉徹卻隻是淡定一笑,推開急得都快癱軟的董偃,躡手躡腳繞過屏風,走到陳阿嬌身後。
館陶看到“使者”竟是皇帝,驚得倒吸一口涼氣,欲起身行禮卻被劉徹用眼神攔阻,隻能低頭垂眸做出恭順姿態。
陳阿嬌此時不知皇帝就在身後,見“使者”遲遲不把女兒的禮物送到麵前,催促道:“怎麼還不把東西送過來?”
“貴人……”
屏風外的董偃有苦難言。
坐在陳阿嬌對麵的館陶也不知如何處理此時的微妙狀況,一個勁地擠眉弄眼暗示女兒。
陳阿嬌:“母親,你怎麼啦?眼睛不舒服?女兒送你回——”
“不!不用了!我……我隻是……”
館陶的聲音都結巴了。
陳阿嬌見狀,趕緊起身要攙扶母親,卻在轉身的瞬間——
“你——陛下!”
看到劉徹在身後,陳阿嬌脫口而出“你”,隨後迅速回過神,低頭行禮:“陛下——”
竇太主等人見狀也長舒一口氣,紛紛向劉徹叩拜行禮:“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都起來吧。”
劉徹讓眾人起身,命除陳阿嬌外所有人都退下:“阿嬌,朕突然想你了。”
“所以你就深夜來我母親這邊找我?還借姣兒的名義欺騙我?”
陳阿嬌無語。
這男人還真是萬年不變的唯我獨尊,想乾什麼就乾什麼。
劉徹聞言,理直氣壯地狡辯道:“用姣兒的名義騙你是董偃自作主張,朕今晚可沒說過類似的話!”
“沒有你的默許,他敢撒謊嗎!”
陳阿嬌衝劉徹甩出大大的白眼。
劉徹也不生氣,他緊緊抱住陳阿嬌,輕聲道:“王夫人走了。”
“那又……”
陳阿嬌想說你寵愛的女人去世和我有什麼關係?
但看著劉徹此刻傷心的模樣,想到王夫人正是風華正茂卻香消玉殞,又見外間秋月寂寥落葉紛飛,她頓時也不忍苛責劉徹了。
劉徹看陳阿嬌沒有生氣,於是自顧自地繼續說下去:“朕以為朕很喜歡王夫人,可她去世才幾天,朕就記不清楚她的模樣,隻記得她是個很美麗很懂得討朕喜歡的女人……”
“然後呢?你又有了新的寵妃?”
陳阿嬌的聲音帶著沒有感情的平靜。
“新的寵妃……是說李姬嗎?”
劉徹抬頭,苦笑道:“朕確實有段時間非常喜歡李姬,她長得像你年輕時,漂亮豔麗,熱情活潑。但她終究不是你,每次朕隻要坐下來和她說幾句話,朕就會清楚地意識到她不是你。”
“她本來就不是我,我也本來不是她,你硬要在她的身上尋找我的影子,找到的必然隻有失望。”陳阿嬌嘲諷地說道。
劉徹卻道:“不僅如此,她最近還懷孕了。”
“這難道不是好事?”
“懷孕是好事,可是……看到她挺著大肚走來走去的樣子,朕居然感到惡心!”
“惡心?”
陳阿嬌越加困惑。
“朕的記憶中,你從沒有懷孕,即便我們之間有了姣兒,我也不曾見過你懷孕的樣子。所以,看著長得有幾分想你的她挺著孕肚,朕便不自覺地感到惡心,因為朕從未見過你懷孕的模樣!”
“你……你真是個……”
陳阿嬌不知道怎麼形容此刻的感受。
自私無情?刻薄冷漠?
還是——
“衛子夫呢?母親說你最近越來越疏遠你的衛皇後,但在朝堂上,你又很倚重衛家人。”
“衛青和霍去病是朕的左膀右臂,朕需要他,至於皇後——”
劉徹唇角冷笑:“她老了,看著她那越來越稀薄的頭發和漸漸不再光滑的皮膚,朕會覺得自己也正在慢慢變老。”
“所以你越來越疏遠她,整天和年輕漂亮的女人混在一起?”
“那又如何?”
劉徹並不覺得自己這樣做有什麼問題。
他是皇帝,是天下的主人,他有權享受最好的。
但陳阿嬌接下來的話卻讓劉徹怔住了。
她說:“劉徹,我也老了,我早就不是你記憶中的年輕模樣。”
“不,你不一樣,你在朕的心中永遠都是初嫁時的年輕美麗的麵容,朕對你……”
劉徹抓住陳阿嬌的手,深情道:“回宮吧!回到朕的身邊!朕需要你,姣兒也需要你,皇後雖然賢德,但她畢竟不是姣兒的——”
“我不會回宮的。”
陳阿嬌沉靜地說道:“你現在覺得我好,因為我現在不屬於你,但如果我回到宮中做你的女人,你很快就會像厭惡衛子夫那樣厭惡我,不想再見我逐漸蒼老的麵容,何況……”
“何況什麼?”
“這些年的起起落落讓我越來越清楚,即便我還是當年的青春模樣,和你在一起也隻有短暫的甜蜜,之後就是長久的痛苦,像現在這樣的若即若離反而是最好的。”
“你……”
劉徹啞然。
但是他很快就接受了現實:“你說得沒錯,我們隻要在一起就會無止境地相互傷害,分開以後才會因為彼此的距離重新感覺到愛意,但是朕……朕是天子啊!為什麼天子不能想要什麼就有什麼!像普通百姓一般承受感情的痛苦!”
“因為你終究不是神。”
陳阿嬌淡然苦笑。
夜風忽來,帶著桂花的馥鬱濃香,配上姣姣明月,引兩人想起曾經的甜蜜。
“不要再談這些不開心的事情,好嗎?”
劉徹摟住陳阿嬌:“風清月明,桂花滿樹,我們該聊一些快樂的話題,不是嗎?”
“什麼樣的快樂話題?”
陳阿嬌反問。
劉徹:“姣兒的婚事。”
“嗯?”
陳阿嬌愣了一下:“她才八歲——”
“八歲已經可以開始籌備婚禮了。”
劉徹柔聲道:“朕屬意霍去病,你覺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