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穗想了想:“誰的錯誰就處罰重一些。”
陳淑珺說:“那可不一定。”林雯雯是學校的門麵驕傲,而段玲有背景。學校不可能不處理這件事,畢竟陽光初中注重風評,可是處理,也不知道會偏向誰。
陳淑珺湊過來,小聲說:“我聽說是有人在跟林雯雯說段玲額頭奇怪,段玲沒教訓那個說話的人,反而打了林雯雯,然後她們就打起來了。”她嘟囔道,“果然是見不得人家好看。”
薑穗愣了愣。
這樣說的話,那麼其實都是段玲的自尊心在作祟。
當然,班上流傳著各種版本,還有人討論:“那個跟著段玲來讀書的男生,才是最尷尬的存在吧?”
“我知道他,他叫馳厭,是我們年紀第一名馳一銘的哥哥。”
“不會吧!”
“真的,不騙你們。以前他在二橋下修車,好多人都看……”
同學們不可思議地睜大眼睛。
薑穗敲敲他們的桌子,大家都看向她。薑穗認真說:“段玲打人就是因為彆人議論他們。”她把版本裡的“她”改成了“他們”,然而這樣的效果也出乎意料好。
“……”同學們尷尬對視一眼,紛紛閉了嘴巴,聽說初三的段玲打人好恐怖哦。
下周一學校升旗儀式,關於打架一事的處理果然出來了。
教導主任念了處分,林雯雯“記小過”,段玲“記大過”處理。這個結果讓許多人驚訝,畢竟段玲來頭那麼大,大家都以為學校會偏袒她。
然而淳樸的校風高高掛在了國旗台上,上書“厚德載物,公正育人”。
薑穗看著這幾個字,明亮的桃花兒眼彎成月牙兒。
有的地方,它雖然不是什麼貴族學校,可是品質的高貴無法比擬。這也是她愛自己過往、愛母校和青春的原因。
除了記過處分,學校還有罰打掃後山的處分。
林雯雯因為是“記小過”,於是打掃兩周,段玲則需要打掃一個月。
處罰開始執行的時候,已經四月初了。
陽光小學後山變得暖洋洋,這裡是以前的學生上自然課的地方。但是學校後來取消了自然課課程,倒慢慢成了一小塊荒林。
學校領導人熱愛環保,舍不得這片綠油油茂盛的山林,於是讓犯錯的學生掃掃落葉,撿撿以前丟棄的塑料袋。
山林設了圍欄,裡麵沒有危險的動物,對於學生來說很安全,因此這麼多年受罰製度就流傳了下來。
然而這個懲罰對於段玲有利,她有個會幫她乾活的人。而林雯雯沒有。
等林雯雯懲罰結束,段玲也坐舒舒服服坐上車等待時,隻有馳厭還拿著學校的垃圾筐和垃圾鉗夾塑料袋。
四月中旬,放學後,刮起了大風。
空氣還帶著幾分春天的料峭,馳厭也沒想到自己在山上會出事。
大風呼呼開始吹時,他皺了皺眉,立刻從後山下去。
他以為自己刻滿傷痕的身體已經無畏風雨的侵蝕,然而他胃中突然絞痛。
縱然骨骼已成鋼鐵,可是曾經饑一頓飽一頓的生活,讓他的胃不堪重負。他有很嚴重的胃病。
在文雷手下還好,可是段玲因為受罰,遷怒在了他身上,她給的東西,是每天兩碟芥末,看人看著他吃完。
風吹倒枝丫時,馳厭眼前發黑,從小路上滾了下去。
垃圾筐和鐵鉗也掉了。
他忍著痛,下意識護住了頭。
橫生的枝乾撞擊上他的胃部,他幾乎痛到昏死過去。
風刮得更厲害了。
樹葉撲簌簌落下,如果這不是萬物複蘇的春天,他會以為這是淒冷的秋。他從不畏冷,可是此刻冷得發抖。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倘若不能自己想辦法回去,那麼沒人會來找他。
段玲不會,她翻看穿搭雜誌,甚至不會多問一句。在她眼中,他確實就隻是一條搖尾乞憐的狗。
弟弟馳一銘也不會,他知道馳厭如今在“工作”,也習慣了馳厭的強大。
馳厭靠在樹乾,喘息著閉上眼睛。
人為什麼會來到這個世界?來時生不由己,偏偏離開也悄無聲息。他沒爸爸,沒媽媽,繈褓裡隻有一張“厭”字。
他沒力氣了,他掙紮不過這個世界突然的殘忍。
2000年春天,他什麼也沒想,腦海中一片空白,因為他知道,沒人會來找他的。
*
薑穗做完值日,關上門鎖好窗戶。
她踱步走到校門口,有些憂心狂風大作的天氣,走到校門口時,她恰好看見了段玲那輛小轎車。
黑色小轎車半開著窗透氣,薑穗遠遠看了眼,車上坐了一個中年司機,後座坐著戴口罩的段玲。
段玲惱怒地說:“老張,開車!”
老張猶豫地說:“可是馳厭還沒回來。”
段玲聲音尖銳:“難不成我該等他嗎?他算什麼東西!他長了腿就可以自己走回來。”
老張歎了口氣,馳厭平時幫他做了不少事,他還是決定幫他說話:“家裡離這裡很遠,如果下雨,他不好打車回來的。”
段玲說:“現在這種情況都是他害的,立刻開車,不然我告訴我爸你連我的話都不聽了。”
老張朝學校看了一眼,無奈地發動了車子。
薑穗走了幾步,反應過來後皺緊了眉頭。他們竟然不管馳厭回家了。
風刮得這樣大,從後山下來雖然有一點距離,可是早該下來了。
馳厭不是那種死板將工作做完的人,他知道天氣不好,就應該會下後山的。
可是她這個動作慢吞吞的人都把衛生做完了,他還是沒有下來。記憶中的馳厭非常守時,他曾經說三天後的下午三點給她說肝.源消息,早早就等在那裡了。
他不該沒有從後山下來。
這樣沉穩又守時的人,不會明知段玲脾氣差還讓她等。
巡查老師檢查完教室都已經離開,馳一銘應該也早就回家了。
薑穗怕馳厭是遇到什麼事,連忙轉頭就往學校裡走。
*
後山的路並不崎嶇,薑穗踩著鬆軟的泥土走上去時,竟然也一次沒摔。
她拉緊書包袋子,越容易摔跤的人反而走得越小心。
直到她看見被風刮到在一棵鬆樹旁的垃圾筐。
薑穗睜大眼睛,馳厭一定出事了。
她四處看了看,沒有看見他的人影。薑穗沿著小路邊走邊喊:“馳厭!”
沒人應她,但是她看見了腳邊的垃圾鉗。
薑穗這次再看,就看見了他的身影。
那時候樹葉被吹得飄飄灑灑,少年蜷縮在樹旁,手死死按著胃,顫抖著快沒了意識。
全世界都說他很強大,年少時不畏屈辱,臥薪嘗膽。連薑穗也這樣以為,可是當她跌跌撞撞扶著樹乾下到他的身邊,觸碰到他冰冷的體溫,她才意識到,這樣頑強的人,他也會受傷,也可能死亡。
她看過那麼多次他無聲的抵抗和掙紮,可這次,他太痛太孤單了。
他似乎已經放棄了。
“馳厭,馳厭。”她輕輕擦了擦他臉頰上的泥土,忍住那一瞬的淚意,“沒事了,我帶你去醫院。”
薑穗把自己外套脫下來,蓋在發抖的馳厭身上,把他裹得緊緊的。
“沒事了。”她溫柔摸摸他頭發,“你堅強一點,你以後是很厲害最偉大的人,一定要活下去,一切都會好起來。我馬上就回來了。”
薑穗知道自己搬不動他,她書包也不要了,扔在原地就往學校跑。
學校的門衛一定還在。
等她離開,他依然閉著眼,撫上自己心臟。或許連他自己都不相信,在十六歲的四月,他最絕望、臣服於命運的時候。命運恩賜了他一個小女神。
從此不管漂泊多少年,不管在何方,她永遠是年少最溫柔最明亮的那輪小月亮,居於他心上。
風不再涼。
這一年薑穗還沒有徹底學會掌控平衡,也是第一次用這具身體努力奔跑。她摔倒了又爬起來,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她跑下後山,穿過操場,跑過綠蔭,到達門衛室,她摔了8次。
可她隻用了十五分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