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香樓小廚房獨立於後廚之外,麵積很小,五臟俱全。
談敘剛過去,就聞到空氣中散發著一股綿柔的香氣,像是被掩蓋在什麼之下,極具克製,又好像從四麵八方將人包圍起來,無論如何也逃不掉。
於雨穿著常服,頭發高高束起紮成丸子頭,百日宴最後的大菜是由她的爺爺親自動手,她則是負責主食的部分。於家是一個很有儀式感的大家庭,就算是剛剛百天的小孩根本不能吃這些大菜,也要做得趣味橫生。
靠近小廚房,攝影機兢兢業業工作,導演見談敘來了,連忙招呼他過來,導演旁邊還有一個楊清平,手裡不知道拿著什麼,吃得津津有味。
談敘走過去,摸著良心提醒楊清平:“楊編,你還記得大明湖畔的鄭導嗎?”
小談總來之前,楊清平就接到了鄭海的電話,老朋友第一次用十個以上四字詞語痛斥他吃獨食這種行為,並撂下狠話,說回去時必須要給他帶南省特產,否則他就永遠拒絕打掃廁所。
是的,兩個人在打掃方麵分工合作,鄭導打掃廁所,楊編打掃廚房。
但眾所周知,二人都不會做飯,廚房就是個擺設。
也就是說,隻有鄭導一個人打掃衛生。
楊清平砸吧砸吧嘴,回味著剛剛吃完的東西,頭也沒抬問道:“鄭導是誰?”
談敘:“……”
談敘:“沒什麼,一個局外人罷了。”
那邊,於雨掐著時間打開蓋子,白色的蒸汽瞬間蒸騰上來,伴隨著鍋蓋掀起,更具有爆發性的香氣在廚房猛然炸開。
香,太香了。
所有人都忍不住深吸一口氣。
像是無數種食材摻雜在一起,形成一首美妙的交響樂。
蒸汽散去,蒸籠上鋪著潔白的紗布,中間臥著一串栩栩如生的葡萄,杏子大小的紫色葡萄粒層層疊加,葡萄梗上的葉子微微顫動,再附上一層蒸汽形成的盈盈水霧,更顯得十分逼真。
談敘抬頭一看,露出一個原來如此的表情。
他進來時楊大編劇手裡拿著吃的就是這樣一串“葡萄”。
拍攝組眾人見葡萄蒸好了,十分不見外地伸手要吃。
怎知於老板端著蒸籠,理都沒理他們,邁著輕盈的步伐徑直走到談敘麵前,眼睛亮晶晶:“來來來小談總,我做了好幾天實驗,各位拍攝老師給的最新數據,終極進化版,嘗嘗味道怎麼樣?”
攝製組眾人默默收回手:“……”
敢情我們是小白鼠啊。
剛蒸好的葡萄有點燙,趁熱撕下一顆葡萄粒,掰成兩半,柔軟的麵皮包裹著細膩的肉餡,呈現出更為複雜的香氣,談敘細細品嘗起來,他吃東西不講究,也能嘗出肉餡剁得十分綿軟,肥瘦適中,有不易察覺的蔥薑提味,麵皮應當是用純植物調的顏色,吃起來時舌尖能感受到微小的顆粒感。
談敘忍不住又摘下一顆葡萄粒,掰開兩半,卻發現裡麵不是肉餡,而是濃稠的草莓果醬,被麵皮包裹得嚴嚴實實,一點沒漏出,紅色的果醬跟紫色的麵皮交相輝映,煞是好看。
嘗一口,酸甜適中,非常開胃。
於雨頗為自得:“外皮是用紫薯調色,加了一些粗糧保持口感和韌性,一串葡萄共有十八顆,每一顆的內餡都不一樣,調餡還好,難的是火候。”
她這兩天就卡在火候上了,總算在最後一天試出了最佳時間。
談敘絲毫不見外地將葡萄據為己有:“味道非常好。”
於雨舒出一口氣,悄悄問:“你說我要是拿著這個去應援是不是顯得我很寒酸啊。”
談敘頓了頓:“大概沒有人會用主食應援。”
於雨跟沒聽見似的:“要不我把餡換成韭菜雞蛋蝦仁,蒸換成炸,做變異版韭菜盒子怎麼樣?”
談敘想起來當時錄製,顧合看見韭菜盒子時一言難儘的表情,若不是顧合手邊沒有酒瓶……談敘又吃到一顆棗泥餡,聞言拍拍於雨肩膀:“我是沒有意見的,但是吧……”
你愛豆可能有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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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束一天的拍攝工作,其他幾路攝製組也回到酒店。
拍美食紀錄片就一點好,永遠不缺吃的,也有一點不好,晚上整理素材的時候能餓到睡不著。
已經晚上十點,城市燈火通明,夜生活才剛剛開始。
酒店對麵的牆上,那條白綢已經不在,不知道是電腦賣出去了,還是老板後悔了。
談敘給攝製組叫了外賣,打算下樓去逛夜市。
以前常聽人說,一個城市是否適合自己,去逛逛夜市就知道了。
談敘的職業一向是跟夜市無緣的,要麼夜市散了他還沒下班,要麼夜市沒開始他已經入睡。
隻是還沒到夜市口,談敘聽見有個大喇叭在喊:“動畫工作室倒閉了,動畫工作室倒閉了,無良老板拖欠工資,隻能用電腦抵債,原先三萬五萬十萬的電腦,現在通通一萬塊,通通一萬塊了,骨折價,上門安裝,童叟無欺,走過路過不要錯過,機會隻此一次,賣完就走,不要錯過!”
談敘順著聲音的方向看過去,隻見傍晚還在辦公樓飄著的白綢兩端係在電線杆上,上麵的字旋轉九十度,得歪頭才能讀通順。
白綢下坐著一個人,盤起腿,腿中間放了一個大喇叭,熱鬨的夜市裡,隻有那一片是真空地帶,無人光臨,加上忽閃忽閃的路燈透過白綢打下來,生生被襯成恐怖片現場。
談敘打算去買臭豆腐的腳步停下,情不自禁拐了個彎,蹲下來真誠問道:“這年頭,賣電腦都要擺地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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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東平是一個動畫導演。
括弧,即將失業且工作室倒閉的導演,括弧畢。
大學的時候,他跟誌趣相投的同學一起組建了一個並不專業的工作室,做一些自娛自樂的動畫短片,有的在網上火過一把,有一個短片還拿過獎。就是這個獎給了他們信心,畢業以後,幾個人出國深造幾年,回國後一合計,乾脆湊錢開了一間工作室,誓要做世界最頂級的動畫長片!
奈何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黑暗。
先帝創業未半而中道崩殂,而今資金疲敝,市場畸形,此誠危急存亡之時也。
簡單來說,沒錢了。
招投資吧,招不到。
賣建模吧,沒人要。
眼看著賬上的錢一點點消失,直到變成負數,投資依舊沒有,彆說基本工資了,連工作室租金都拿不出來。
郝東平摸著自己的寶貝電腦,終於直視自己破產這個問題,沉思許久提出一個解決方法:“要不……我們賣電腦?”
做動畫的,工作站是基礎,個人用的電腦都是頂級配置,自己一點一點組裝的,不止是錢不錢的事,還有心血。
下午,他們去樓下花五塊錢買了一條橫幅,原本是要買紅色的,這條白色的是殘次品,沒人要,嫌不吉利,他們要是拿的話免費送,給個印刷錢就行了。
郝東平果斷拍板:“成交。”
傍晚,橫幅做出來,郝東平在橫幅底下綴了一個晴天娃娃,在商務樓掛了不到一小時,被投訴,隻能收起來等去也是碰碰運氣,又花十塊錢租了隔壁大爺的喇叭,一蹲就是三個小時。
然鵝,無人問津。
直到現在,郝東平頭上打下一小片人影,身量頗高的青年逆光而來,暖黃色的路燈給他披上一層金光,青年以極其疑惑的語氣問道:“這年頭,賣電腦都要擺地攤了?”
郝東平看著今晚第一單生意,結結巴巴回答:“那啥……為地攤經濟添磚加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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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敘來到郝東平的工作室。
手裡還端著一盒臭豆腐。
郝東平的工作室名字叫“來自未來”,意思是要做出超前的動畫。工作室不大,已經空了一半,剩下的都是郝東平的同學,牆上貼滿了經典動畫的海報,辦公室後麵排排放了幾張折疊床,倚在牆邊沒有展開,看樣子是加班時候用的。
臨近半夜,破產危機又近在眼前,辦公室沒有離開的人還在工作,見郝東平領了一個青年進來,特彆自然地打招呼:“來看電腦嗎?”
談敘將吃完的臭豆腐盒子扔進門外的垃圾桶,問道:“怎麼不做動畫了?”
郝東平眉毛耷拉下來,苦笑道:“做啊,就是不給自己做了,給大廠打工去,您看看需要什麼電腦?”
有人幫忙倒了兩杯水,接了一句:“放棄動畫是不可能放棄的,這輩子都不可能放棄的,大不了去大廠薅二十年羊毛再重新殺回來。”
談敘道一聲謝,有點好奇:“你們心態倒是挺好的,這邊商務樓租金不便宜吧,怎麼不找個居民樓暫時先過渡一下呢?”
郝東平擦擦額頭上的汗,窘迫說道:“一開始是租的居民樓,我們這邊電壓太大,那邊電路老化,有天晚上帶著整棟樓跳閘了……”
談敘:“……”
郝東平:“後來業主在群裡一宣傳,我們再租房子,人家中介都開始說,彆人可以,但我們不能帶三台以上電腦進屋。”
談敘:“……”
這經曆也算是前無古人了。
說著,剛剛為他們倒水的年輕人拿來一台筆記本,說道:“我看您也不像是需要台式機的樣子,就拿了筆記本過來,殼子是彆的品牌的殼子,裡麵很多零件硬盤固態是我們重新配的,用了不到一年,帶遊戲沒問題,您如果拿走的話,這邊再送個耳機。”
談敘沒著急看電腦,反而問道:“我能看看你們的動畫嗎?我保證不會泄露機密的。”
“這有什麼機密不機密的。”郝東平帶談敘去看已經渲染好的場景。
高清屏幕上,絢爛的星辰沿著軌道緩緩行進,組成波瀾壯闊的星海,突然,一艘飛船從邊緣駛來,所過之處劃出長長的紅色尾巴,畫上濃墨重彩的一筆。
隨後鏡頭拉近,飛船裡,小男孩肩膀上站著一隻肥啾,他雙手貼在圓形的舷窗上,嘴巴越長越大,漆黑的眼睛中盛滿了耀眼的星辰。
畫麵定格在最後一幕,整片星海映入男孩眼眸。
短短三十秒,仿佛有一個龐大的世界觀展現在談敘麵前。
郝東平很喜歡有人看他的作品,儘管這個作品零零碎碎並不完整:“還是挺好看的吧?”
談敘沒有接觸過動畫行業,頂多在出了爆款動畫後會拆分研究,無非是劇情、精細度、流暢度、節奏邏輯是否在線這些問題,職業原因讓他更多關注劇情和大框架結構,但從來沒有人能像現在這樣,在小小的屏幕中,用一個三十秒的場景,給了他一個身臨其境的效果。
“非常好,”談敘用食指骨節敲敲掌心,疑惑道,“如果保持在這種水平,你不應當拉不到投資。”
郝東平把視頻關上,解釋道:“他們想拿走這個項目,我不同意,我們花了兩年多才做出來三分之一,不能說拿走就拿走。”
說白了,就是對方想據為己有,這邊寧可擱置不做,也要保住自己作品的所有權。
談敘表示明白,接著問道:“如果資金充足的話,做出成品要多久?”
郝東平脫口而出,似乎已經暢想過很多次:“最多一年半,有錢了可以外包場景,換更好的設備,招聘更多的人,隻要一年半就可以!”
說著,他摸摸電腦上建模出來的小男孩精致的臉龐:“可惜我沒錢……”
談敘:“我有錢。”
郝東平一時間沒反應過來:“你有錢還買二手電腦?”
談敘:“……”
談敘轉身就走:“再見。”
“等等等等等等!!!”郝東平手比腦子快,一把抓住談敘的衣服,“啥啥啥?敢問閣下是哪家高人下鄉送溫暖?”
談敘雙手抱胸:“衣服不錯,誰家的?”
郝東平低頭看看自己穿了三年的T恤:“飛揚啊,老款了,挺抗穿。”
談敘繼續問:“飛揚誰家的?”
郝東平:“斐……斐域的?”
談敘:“斐域誰家的?”
郝東平一臉茫然:“這還能是誰家的?”
談敘指指自己:“我家的。”
“砰!”
“噗!”
“哐當!”
辦公室內精彩紛呈,噴水的,從洗手間出來撞牆的,沒忍住手滑摔鼠標的。
郝東平顫顫巍巍鬆開手,一屁股坐到地上,不可思議喃喃道:“竟然是太子殿下微服私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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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東平給自己的作品取名為《星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