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南衣笑了笑,她一手仍懶洋洋托著自己下巴,另一手撿了塊碎銀往說書的案台那兒扔了過去。
說書先生眼睛一亮,身手敏捷地站起接住碎銀,眉開眼笑地道,“多謝這位戴著鬥笠的客人賞賜——說到這秦相心慕之人,我可是將汴京城裡所有可能的人都想過一遍,最後隻得了一個答案:他深愛之人,正是已經仙逝的長公主!”
茶客們頓時嘩然。
縱然大慶不興什麼文字獄,但昭陽長公主受萬民愛戴,這話說出來便不太妥當。
雖說明裡暗裡喜歡這位足鼎金珠的人多到數不過來,可在她去世後,提起的人也不多了。
說書先生將碎銀收起,振振有詞道,“我說的怎麼不對?諸位想想,這人得受了多大打擊才能一夜白頭?不得是哀莫大於心死?更何況雖然長公主的傾慕者眾多,但那些人如今還癡癡獨守的有幾個?不都去娶妻生子了?秦相卻從不動搖,甚至還每年同今上一起慶賀長公主的誕辰,沒點兒異於常人的執著,怎麼做得到?”
雖然這說書先生也編排到了顧南衣頭上,她卻也不太在意,聽罷這一段後便起身離開了茶館。
到底隻是說來吸引百姓眼球的。
薛振恨她恨得入骨,秦北淵跟她鬥得你死我活,一風傳出來,竟成了兩個對她念念不忘、懷抱善意之人了。
天知道汴京城裡不是沒有會想念她的人,隻是最不可能是這兩個。
提起誕辰,顧南衣掐指算了算,隻差四個月便要到了。
天色已晚,她尋了個歇腳的地方便住了下來,預備明日便到看好的小山莊裡頭隱居去。
什麼皇帝丞相的,都同她都沒什麼關係。
總之撿來的這第二輩子也不會活得太久。
洗漱完畢在床前坐下時,顧南衣伸手捏了捏自己的手臂。
因著常年不見日照,她的膚色蒼白,骨節伶仃,好像用力一捏就會折斷。
這具年輕的身體雖然比從前健康輕快不少,但顧南衣也從腦子裡莫名其妙的信息得知,第二輩子不是白撿來的,像是“起死回生”救贖的同時,更像是一種“借屍還魂”的詛咒。
——她很快便會再度死去。
除非,她能找到這詛咒獨有的解藥。
但天下之大,解藥又隻有一個泛泛的特征說是手肘內側一顆紅痣,哪裡有這麼好找?
見人便上去捋袖子看不成?
顧南衣翻身躺了下去,睡慣了宮中極儘奢華的床再由奢入儉,到底有點不適應,同前些日子裡一樣,翻來覆去了好幾次也沒能睡得著。
月鉤高掛窗外時,仍舊沒生出睡意來的顧南衣敏銳地聽見自己房間外麵傳來了輕輕的腳步聲,那腳步聲四處查看了一會兒,最終停在她的房門外,悄悄將其推開。
顧南衣眯著眼睛看見有個身影從外麵閃了進來,緊接著門又合上了。
對方穿著一身黑衣,身上還纏繞著血腥氣,他握著匕首走到床邊,才和顧南衣對上視線。
借著月光的照耀,四目相對的兩人同時一怔。
顧南衣正要說話,外頭再度傳來腳步聲,秦朗眉頭一皺,上前捂住了顧南衣的嘴。
他貼著她的耳邊小聲道,“……彆出聲。”
顧南衣眨了眨眼,在這本該緊張的時候裡突然生出一絲睡意,乾脆便合上了眼睛。
等外頭的腳步聲再度離開時,秦朗回頭看了一眼顧南衣,見她不僅不緊張還閉眼睡得挺香,不由得頓了一下才收手。
顧南衣眼睛也不睜地告訴他,“桌上有藥品,我想或許會再碰到你,這幾天一直帶著。”
秦朗沒回話,但腳步聲很快從床邊離開。
血腥味卻很頑固,明明離得遠了,卻好似比先前更為濃鬱。
顧南衣嗅著嗅著終於覺得不太對勁——哪怕正碰上斬首示眾的日子,午門外的血腥味也沒有這麼濃。
“你放血呢?”顧南衣問。
正在給自己上半身大大小小傷口上藥的秦朗:“……”
顧南衣輕歎了口氣,她睜開眼睛從床上撐了起來,對少年招手,“我來給你上藥,眼看著你都快流血而死了。”
“不必。”秦朗冷漠拒絕,“我自己來。”
顧南衣卻已經在床頭坐好了,她抬眼將視線落在秦朗身上,用平和又帶點兒懶洋洋的聲音道,“過來。”
——她隻穿著中衣,整個人姿態神情很是柔和,卻自有一股令人不敢抵抗的威嚴。
秦朗同顧南衣對視了一會兒,拿著藥品站起身,另一手提了個凳子便去了床邊,背對著她坐好了。
顧南衣取金瘡藥看了眼,拿指尖抹了點兒便往秦朗背上塗。
她也沒問這些猙獰的傷口是怎麼來的,更沒管秦朗痛不痛,按章辦事地把傷口都塗了一遍,態度很是認真。
處理完背後的刀口,顧南衣道,“轉過來。”
秦朗停頓了一會兒才轉身,將還沒完全長開卻已經看著相當精悍結實的身體正麵給顧南衣看了。
顧南衣隻掃了一眼便看見了少年手臂內側靠近肘彎處有一點紅色的痣,還以為自己是眼花。
她伸出手去擦拭了一下,確認那不是一點血跡。
顧南衣恍然:難怪她才死而複生沒幾天,便和秦朗不期而遇四次。
蓋因為他是她的“解藥”。
死敵的兒子竟成了她要活下去必不可少的解藥?
顧南衣對這天命的安排感到啼笑皆非,她不輕不重地揉了揉那顆朱砂痣,收回手道,“我當是血跡呢。”
秦朗自從被她碰觸開始便變得緊繃的肌肉慢慢放鬆了下來。
他像是在組織言語措辭似的,等上半身傷口都上了藥後,才言簡意賅地說,“原來沒有的,幾天前才長出來。”
這便聽著更像是那顧南衣到現在還不知道如何使用的“解藥”了。
顧南衣上完藥後慢條斯理拭去指尖多餘的藥膏,在心中思索是否要將這隻野貓當成家貓來養。
養貓的經曆,顧南衣可太多了。
看看如今的年輕天子多英明神武便知道,她養貓……不,育人是個中好手。
顧南衣沉思時視線一錯不錯地盯著秦朗,少年僵著身子坐在凳子上,一點一點地變得不自在起來,猶豫著去摸了摸腰間匕首,又將手放了下去。
顧南衣回過神時正好瞧見秦朗的小動作,有趣地笑了一下:秦朗真是不像秦北淵。
換成秦北淵的話,這時他是絕不會做出任何令人警惕的動作來的。
不過也難怪,畢竟秦北淵沒教導過秦朗一天。
顧南衣眼下倒是有教導秦朗的機會。
她將金瘡藥往旁一放,道,“和你的再度相遇比我想得快一些。”
秦朗正在穿衣服,聞言擰眉看她。
顧南衣倚著床頭問他,“你該很清楚我不是在跟蹤你,而是你我一直偶然遇上。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嗎?”
秦朗一臉冷漠地看著顧南衣等待她的後文。
“你是我的天命之人。”顧南衣慢條斯理地說,“反之亦然。沒了我,你活不下去;沒了你,我也活不下去。”
秦朗:“……”他看起來很好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