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4 章(1 / 2)

第134章

顧南衣做了一個夢。

夢中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隻記得身旁儘是黑暗,伸手即便想去觸碰什麼,也處處都是屏障,好似躺著被禁錮在了這一方小小的天地中似的。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的世界刺入一絲光線,又很快傳來了說話的聲音。

那是個聽起來上了年紀的婦人家,用平和的聲音同顧南衣有條有理地講了許多她半懂不懂的事情。

什麼“解藥”,什麼“死了三年”雲雲,匪夷所思又天方夜譚。

可是聽著聽著,顧南衣又覺得自己腦子裡似乎多出了些畫麵來。

她恍惚覺得自己從前似乎是住在一處很大很大的宮殿之中,數十宮人在旁服侍,穿著朝服的官員在她麵前也恭恭敬敬低頭行禮。

——所以大家都喊她殿下?

“殿下。”

顧南衣這麼一想,果然就有人喊了她一聲。

這如同一句指令一般,讓顧南衣的身體立刻重新獲得了知覺。

她睜開眼看向麵前的男人,發覺這又是一張陌生的臉孔。

“你是誰?”她問。

如山巔皚皚白雪一般冰冷的男人定定看了她半晌,才低頭一揖道,“臣欠您的,該給的、不該給的,如今已經都還上了。”

他說這話時臉上雖然沒有表情,抬頭之後眼睛也仍舊沒有溫度,可顧南衣隔著幾步看他,總覺得他似乎隻是深深地將情緒埋了起來。

他並沒有說太多,顧南衣卻覺得自己都懂了——好像這人隻是她自己從腦中勾畫出來的假人一般,想的是什麼自然也由她隨意捏造。

“殿下珍重。”男人又行了一禮,轉身便慢慢步入在了黑暗之中。

雖然不認識此人,但顧南衣心中直覺地知道,這一次辭彆以後,她應該再也不會見到對方了。

夢境漫長得嚇人,顧南衣在裡頭漫無目的地飄蕩,時而像是被架在火上烤,時而被扔進冰窟凍著,有的時候還因為渾身針紮的疼痛而不得不停下來休息片刻。

休息完這片刻之後,她又打起精神往前走。

雖然從前的記憶仍然霧裡看花一般模糊,但顧南衣記得自己似乎和誰做過不輕易放棄的約定,她又記得自己是個信守承諾的人,隻好每每歇息夠了後便再度踏上旅程,等待夢境的終結。

越是往前走,她越是能獲得自己從前的記憶。

這些原先從她腦中突然消失了的記憶,又猝不及防地回到她腦中,卻嚴絲密合,一點也不顯突兀,叫顧南衣瞬間便能確定那是屬於自己的記憶。

最開始是走路都不順暢的小女孩在宮人看顧下獨自玩耍,先前自稱臣下來向她辭行那人站在遠處,既像是護衛,又像是監視。

再接著,是女童被兩個身著華服的人手把手教著識字念書,其中一人頭上還明晃晃地戴著龍冠。

然後,小少女見到了橫空出世的新科狀元秦北淵。

國師收徒、又驅逐徒弟;儲君出生、大病一場又康複、隨後登基;二十出頭的少女因先帝的囑托坐上了輔臣的位置,一留就是足足十二載。

將往事事無巨細地全部回憶起來的時候,顧南衣就好像將那幾十年的歲月時光又重新過了一遍般,其中的刀光劍影、勾心鬥角、以及最後幾年病痛的折磨都不得不重複經曆一回,叫她整個人從靈魂深處疲倦了起來。

覺得自己仿佛走了幾十年、還沒有停下腳步喘口氣的顧南衣不由自主地停住步伐。

她想要休息一會兒。

當薛振將毒湯送到她麵前時,她想的也確實是終於可以休息一會兒了。

當時諸事已經安排得完全,顧南衣便終於可以將手頭的重擔交給他人,不再牽掛後事。

更重要的是,她那時真的被朝政、病症耗儘了精氣神,隻想能閉上眼睛長長久久地睡一個不會被打擾的安穩覺。

這樣想著的同時,顧南衣的眼皮居然跟著沉重了起來,她撿了個地方坐下想緩上一陣,誰知道這一坐便整個人沉重得跟地麵黏在一起似的,下一秒便進入了昏昏欲睡的狀態。

眼皮子剛打架時,顧南衣對自己嘟噥著道“隻睡一會兒”。

可當真放任睡意滋生的時候,顧南衣發現自己竟有點一睡不醒、再也不起來受累了的衝動,就像數年前那一次安然合眼時一模一樣。

這念頭一旦生出便再不可磨滅,如同狂潮浪湧一般吞噬席卷了顧南衣的理智,將她往黑甜的夢鄉深處拉去。

可思想才飄忽空茫了一小會兒,顧南衣便又聽見一個緊繃的聲音喚她名字。

不是“殿下”,那介於青年和少年之間的聲音直接喊的是“顧南衣”。

顧南衣勉力睜開了眼皮,去聽對方在說什麼。

語音斷斷續續,顧南衣支著腦袋聽了好一會兒,才聽清楚那是秦朗的聲音。

顧南衣於是又打起幾分精神去辨認秦朗話中內容,打著哈欠琢磨了會兒,心想照著秦朗的性格,指不定拿什麼來威脅她醒過來。

她這會兒又想起了最近今日的經曆。

先是突如其來的完全失憶,然後就是顧川在她麵前半真半假講的那個故事,和她做的回應。

平心而論,顧南衣知道自己若是事不關己,必定是會做出那番言論的。

可偏偏說這話的人是失憶的她,做出那個抉擇的人也是失憶的她。

顧南衣再賴皮,也不能把自己說過的話給賴了不算賬。

想到醒來後又要麵對的一切,顧南衣便頭疼不已,想要重新躺回去,可秦朗的聲音卻不依不饒地變得清晰起來,直往顧南衣的耳朵裡鑽。

“你說過不會讓我獨自一人。”他一字一頓地道,“說沒人能趕我走,說你身邊就是我家。”

顧南衣:“……”

她掀了掀眼睛,不知道怎麼的就從秦朗的話裡聽出幾分委屈幽怨的意味來,好像她顧南衣是個無情無義始亂終棄的花心爛人、承諾了就跑一般。

“說讓我信你,說完就陷入昏迷。”秦朗還在控訴,“記憶一直在消退,卻隱瞞著我一字未提。”

顧南衣:“……”她撐著自己重千鈞的眼皮,艱難地挺直了腰。

這麼一說,她仿佛真有點……十惡不赦。

“要麼不救我,要麼救我到底。”秦朗沉默了一會兒,道,“若我要死了,你也不醒來看我最後一眼?”

顧南衣被秦朗唬了一跳。

這小子自小偏執得不像樣,天生就有些長歪的架勢,早先更是殺人都不算個事兒,好不容易拗回來一些,這時候若是又鑽了牛角尖,一點也不奇怪。

“顧川說,你隻是不想醒來。你要是再不睜眼,我就……”秦朗說到這裡,聲音突然毫無預兆地隱沒了下去。

顧南衣:“……”

她無奈地按了按突突跳疼的額角,沒了辦法地重新站起來,踩著夢境裡的刀山火海遍地荊棘往外走,困意宛如惡鬼的雙手一般要將她將不見底的深處拉去。

可想到自己曾經認真捧著少年臉頰對他許諾的詞,顧南衣隻得一一都接了下來,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前行,哪怕她不知道終點究竟在何方。

顧南衣不記得自己走了多久,直到失去時間的概念、直到雙腳感覺不到疼痛,才終於見到麵前出現一點光斑。

她如釋重負地跌入了那一線光芒之中。

*

幾日前長安巷的混亂暫且按下不提,事後諸事處理得都是雷厲風行。

廢墟似的長安巷已經清掃完了,隻是怕響動太大並未開始修葺;顧川費儘千辛萬苦活取了一母二子的聖蠱,不得不儘快趕回南疆重新將養這對半死不活的子母蠱,等了兩天不見顧南衣醒轉後,雖不舍也隻能匆匆離開;梁院判每日不去太醫院,在長安巷裡待八個時辰守著顧南衣,生怕再出什麼變故。

——需知那一日救治凶險,兩度取蠱時顧南衣的呼吸心跳停過不止一回,哪怕最後有驚無險,回想起來也仍舊叫所有知情人心中後怕不已。

可儘管人人都擔心不已,最後沒日沒夜守在顧南衣身邊的人還是秦朗。

經過顧南衣失憶那一遭,仿佛眾人之間突然就多了某種默契似的。

秦朗對其他人的默契漠不關心,他幾乎長在了顧南衣的床邊,每日離開她身邊的時間不會超過一刻鐘。

但無論秦朗怎麼寸步不離地守著,顧南衣就是不醒。

顧川和梁院判都查看過她的情況,最後無奈地說是身體已無大礙,隻是恐怕沉溺夢中不想醒來。

秦朗悶聲不響地等了足足四日,終於忍不住了。

他咬牙對顧南衣做了一番長長的批判,從頭到腳足足好幾百字。

這後麵原本還要接一段威脅,但秦朗張了張嘴又沒對顧南衣說出口,隻是摸了一下不離身的匕首。

要成熟,要穩重,這樣才與她更接近、更比肩。他對自己說。

秦朗長長吐出一口氣,掃了一眼時間,正是午飯光景,他便起身隨便去灶房拿些東西對付。

雖守著顧南衣,但秦朗也不至於不吃不喝不睡——那在顧南衣醒來之前,率先倒下的恐怕就是他自己。

而秦朗這前腳剛走沒多久,後腳顧南衣便悠悠醒轉過來,開嗓想叫人都發不出聲音,喉嚨裡乾澀得跟幾天幾夜沒喝水似的。

顧南衣一時顧不得自己渾身哪兒哪兒都痛,一睜眼見到秦朗不在自己身邊,心中頓時咯噔一下,以為秦朗真鑽牛角尖去了,嚇得趕緊用了全身的力道往床下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