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妃入宮後一向和氣, 像這樣重懲宮人的事情,倒是頭一遭。
知晚聽了慧熙宮的情形後,想著眼下情況不明, 章家表哥又牽涉其中,沒法跟太子交代實底。既然靜妃病了, 她正好以探病為借口再去拜謁,不知道這靜妃,肯不肯見她一麵。
她又單獨以盧醫縣主的名義, 請求給靜妃看病, 送去帖子足有半個時辰, 那邊才回信說,請盧醫縣主一人前往。
成天複如何肯放心她獨去,可是知晚卻寬慰他道:“我觀著這靜妃並非大奸大惡之人, 為人也與她姑母不同,我若去得太久不回,你就在東宮,領人去救我也來得及,怕個什麼!”
最後她終於說服了成天複, 讓他留下與太子下棋, 便一人去了慧熙宮。
等到了慧熙宮的內室,靜妃果然一臉憔悴地躺在床榻上。
知晚與她行禮之後, 靜妃懨懨道:“左右都下去,牆根下麵也不準留人。”
因為昨夜剛懲治了下人, 宮人都異常聽話, 待嬤嬤和宮女都退下後,靜妃慢慢坐起來,幽魂一般看著知晚道:“昨日之事, 可是你找人安排的?”
那個男人是柳知晚的表哥,讓田沁霜不能不這麼想。
這個章錫文入宮的時候,宮裡人都說他是盧醫縣主的表親,醫術也很不錯。靜妃原先不過跟他在宮內長廊裡碰過幾次照麵。禦醫來請平安脈時,她也曾瞧見過他。
昨日事發突然,她被騙入屋子裡,便有些神誌不清。後來被成天複撞破之後,略略清醒過來,真是想立刻懸梁自儘,可她不想死得不明不白,所以立意要問個清楚,也莫做了黃泉路上的冤死鬼。
知晚見她沒有準自己起來,便有些無奈地跪在地上道:“我為何要做這等坑害自己表兄的事情,娘娘若能平心明察,當知道背後之人想要坑害的是您和我家成大人啊!”
田沁霜的臉騰變得更白了:“你知道……我曾經喜歡……”
知晚低聲道:“都是前塵,娘娘若是忘了,自然便也無蹤無影了。隻是希望娘娘明白,成將軍從未跟我提起過任何有辱彆人名聲的閒言碎語。倒是我以前有幾次聽到尚在閨閣中的娘娘仗義執言,維護成將軍的清譽。隻是此番,有人在背後搗鬼,這才騙娘娘前往西殿,成將軍也是被人假傳了口信,而我的表哥純粹是迷路,入了屋室後吸了迷煙,才造成此困。,雖然那迷煙霸道,可是我的章家表哥犯下的錯誤的確不可原諒,我便代表哥向娘娘您誠心謝罪。”
田沁霜自己哭了一宿,如今已經萬念俱灰,隻看著她寬鬆的衣著,閉了閉眼,終究不忍道:“起來吧,你有孕在身,不必在地上久跪。”
看知晚起來後,她冷冷道“如今說什麼也是無用,我也不能如平民家的女兒一般擊鼓鳴冤,身為皇帝的女人,無論原因,委身他人便是必死的重罪。我不想牽連家人……你若是擔心我供出你表哥來也大可不必。昨日陪我去西殿的兩個混賬東西,也是被人收買的,居然隻撇下我一個留在那屋子裡,我已經命人將他們杖斃,省得後患……”
就在她說話時,一股似乎故意掩著腥味的檀香傳來,還帶著一股子花生米的焦糊味道。
知晚忍不住提鼻聞了聞,現在她挨得近,終於嗅聞出了靜妃的身上是什麼味道——這不是祖母醫術裡記錄的助孕之藥火麟鹿胎膏嗎?
這藥的助孕效果雖好,可是使用上大有講究,有時用不好,與虎狼之藥無異,禦醫們是絕不會給宮裡貴人開的。
想到這,她遲疑開口道:“靜妃娘娘,您身上……”
靜妃萬念俱灰地看著她,自嘲地一笑:“都說你醫術精湛,最善辨識藥材,果然是真的。不過有什麼好驚訝的?我早就不是我了,隻是田家的一枚固寵的棋子,用來證明陛下寶刀不老,提振陛下興致的玩意兒罷了,自然有人盼著我趕緊懷上一男半女。陛下不行,我就得吃藥……現在我的一顰一笑,都不是我自己。你知道我現在為何得寵嗎?就是因為我學你的外祖母,學得最像……”
柳知晚長長籲了一口氣,她終於想明白慈寧王為何那麼篤定地命人擬了第二道後宮**之患的卦辭了。
就算沒有算計到成天複,慈寧王應該也是知道了皇後與靜妃的勾當了吧?
想到這,知晚看了看她,搖搖頭毫不客氣道:“娘娘跟我祖母半點不像,若非要挨靠上,就是陛下喜歡的是這個年歲女子的鮮嫩,逢迎得對路子,自然會得愛寵。”
靜妃抬眼,淒苦冷笑道:“你說我學得不像?是個沒有自知自明的蠢貨?也是,我若是聰明的,又怎麼會抱著一絲癡念,拖延自己的姻緣,最後落得入宮的田地……”
知晚坦然解釋道:“我外祖母的風采,任何人都學不來。她能視天下最有權勢的男人如路邊的的石頭,說踢便踢到天邊,看都不會再看一眼。這份豁達,後宮裡哪個女子都學不來。”
這話說得田沁霜一滯——柳知晚說得沒錯,這份無畏無懼,的確是她學不來的……
就在田沁霜以為她要繼續挖苦自己時,知晚又話鋒一轉道:“可是娘娘不肯屈就世俗,堅持自己的執著,也是旁人學不來的。戀慕本乃一人之事,一人之情,與他人何乾?與蠢笨更無關。隻是世間對我們女子少了太多寬容,若是堅持本我,不肯嫁人,仿佛隻有廟庵一條路可走。不然的話,便如韭蓮、寒梅迎風傲立,獨自盛開凋謝又有何妨?”
從昨天出事之後,靜妃的心就一直跌落在了穀底,心裡盤旋的都是一死了之的念頭。
可是沒想到在這樣狼狽不堪的境遇裡,她竟然從一直視為情敵的女子嘴裡,聽到了知己流水知音一般甘涼通透的話。一時間,一向清高自傲的靜妃,心裡的百味雜陳難以言表。
她以前從無機會跟柳知晚好好地說話。可是當年她故意在香會上利用荷包給花心的世子難堪,就給田沁霜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此後的樁樁件件,都讓她對這位盛家掛名的養女暗驚不已。她也是後來才隱約從田家消息靈通的人那裡得知,好像這個柳知晚還跟著成天複入了川中,還去鹽水關做了驅邪祛病的“藥娘娘”。
麵前這個眉黛不描自黑,雪肌靈眸的姑娘,她這半生堪是傳奇了。這讓如被困在樊籠力的靜妃不免看著豔羨。
按理說,她甚至應該由豔羨變成妒恨才是。可每次看到柳知晚,都生不出什麼太多的反感。以前她想不明白為什麼,可現在她倒是有所體會,因為她不光羨慕,還敬服她的膽色。
她若有知晚一般的機敏和闖勁,也不至於落到今日這般田地……
想到這,她努力忍住了眼角快要湧出的眼淚,淡淡道:“你走吧,好好地對待成將軍,需知有人情願窮極一生,換來你如今立在他身旁的資格……至於我,會選個妥帖的方式……了結一切的。”
這話說得,竟然像是訣彆之言。她是保證,過一段時間,會製造意外,讓自己不顯山不露水地死去嗎?畢竟冬日踏冰湖落水,或者一不小心翻落井中,有太多的意外可供人選擇了。
知晚慢慢站起身,想轉身離開的——隻要田沁霜能守口如瓶,她若是真想不開尋短見,也能就此死無對證了。
可是她總覺得自己的心在砰砰跳,慈寧王設下如此陷阱,怎麼可能善罷甘休?
而且田沁霜也算是受害者,她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田沁霜自己尋死,而不做任何的阻攔嗎?
那一刻,知晚走得步履有些艱難。仿佛又回到了她從盛家逃離,躲在樹上聽到奸人商討要給盛家滅門,而她麵臨著兩難抉擇的一刻。
就在她走到門邊的時候,她突然深吸了一口氣,轉身衝著田沁霜道:
“娘娘,你想不想知道女人這一輩子,其實還有彆的活法?”
……
半個時辰左右,知晚從慧熙宮裡走了出來。
盧醫縣果然醫術精湛,她給靜妃瞧了病後,靜妃娘娘似乎好了很多,睡了一整天之後,竟然能坐起來了。
第二天,皇後將靜妃叫了過去,詢問那個盧醫縣主跟她說了什麼。
田沁霜低頭說道:“不過是說我身體虛弱,非要給我針灸一番。”
田皇後撩起眼皮,不甚滿意地看著她:“隻是這些?你何時跟她這般好了?”
靜妃依舊柔柔地說:“她說我身體失調,若是拖延下去,恐怕於身子不利,所以用時久了些。”
皇後再也忍不住,扔掉了手裡的佛珠,冷哼著說:“你簡直蠢到家了!難道不怕她發現你身上的氣味不對?她和成天複都跟田家不對付,又不是個好利用的狡黠丫頭,你該離她遠些……我再問你,你昨晚命人杖斃了自己院裡的一個宮女和一個小廝又是怎麼回事?”
那兩個人都是曾經陪著靜妃同去西殿的人,可是卻半路撇下了她走了。聽皇後這麼問,靜妃眉眼不動道:“我昨日在宮裡燃了濃香,她並沒有聞到異味。那兩個人不敬奉主子,依著宮規處置了。”
皇後已經習慣了侄女在自己麵前言聽計從的樣子,現在看她波瀾不興,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勁頭一時心裡不甚舒服。
她直覺田沁霜有事情瞞著她,可是她也知道這個丫頭看著柔順,泛起倔勁來也是九頭牛都拉不回。
如今田沁霜終於成功邀寵,田家正指望她,皇後也不想跟她言語鬨得太僵,隻綿裡藏針地暗示她不要起幺蛾子之後,便讓她回去了。
田沁霜從皇後的宮中出來,又穿過中庭,拐上一條長廊時,看見那個與她共度片刻**的男人跟在禦醫的後麵,正低頭前行著。
當他抬頭瞥見了她時,慌亂得腳下一個踉蹌,差點撞到前麵的禦醫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