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選擇了沉默,既不否認也不開口承認,隨便這個老和尚怎麼想怎麼說。
這老和尚似乎也看出了敖丙表情裡的抗拒和不耐煩,知道他若是不表明身份,這小年輕恐怕沒什麼耐性在這兒跟他耗,估計一言不合就會轉身離開。
所以他沒什麼猶豫地就解釋道:
“我叫如難,生母是東洋人,但我的父親卻是華國人。”
敖丙驚訝地朝著這老和尚看了過去,這老和尚居然有一半的華國血統,難怪漢語說得這麼利索。
老和尚歎了一口氣,望著院子裡灑落的斑駁陽光,眼神深邃又幽長地開口道:
“我出生於1946年初夏,生母是一位東洋女學生,44年被派遣去了華國,名義上是進入到國軍後勤保障團充當情報員,但事實上進入華國後,卻被逼迫淪為慰|安|婦,她反抗逃離,被我父親,一個質樸的華國漢人教師所救。”
“當年我父親所在的城市已經淪陷,他也是在外麵逃亡,但得知了我母親的遭遇後,他還是冒著生命危險帶上了我母親這個拖油瓶。”
“相處時間長了,心意相通之後兩人就有了感情,然而兩人在一起沒多久,軍國主義粉碎,天皇宣布終戰頭像,將在華的侵略者以及被俘虜的戰敗者儘數召回,我的生母也被當時的國軍上峰找到並強迫將她帶離。”
“那時我生母並不知道她已經懷了孩子,等到歸國後,因其背叛國軍的事兒又遭受到故國的嚴厲懲戒,家族也再容納不下她,所以她在艱難生下我之後,將我托付給了清水寺老住持,就自戕了。”
敖丙臉上終於露出了震驚之色,萬萬沒想到,這個如難老和尚,竟然有這樣坎坷的身世命運。
同樣的,敖丙也不明白,為什麼這個老和尚,會把他這麼重要隱秘的身世對他傾吐而出,要知道他們可從來不認識,眼下在這家寺廟不過萍水相逢,還沒熟悉到這種坦誠相待的程度吧?
敖丙艱澀地開口:“您——”
如難卻抬手打斷了他的話頭,隻轉過身並衝著敖丙示意:
“跟我來吧。”
敖丙不明所以,不知道這老和尚找他到底是要乾什麼,但如難已經往前走遠,敖丙心裡麵到底還是好奇,加上他修為已經不低,也不怕有什麼人會對他不利,所以略猶豫了一下他還是疾走幾步跟了上去。
跟著這老和尚從靜航院側門出去,在幽靜的小道上七拐八繞轉了好長一段,終於來到了一處僻靜院子。
這院子周圍竹林環繞,看起來還挺清幽雅致。
再往裡麵走,就被領著進入到了這老和尚的禪房,禪房那邊有個小和尚在掃地,正是之前拿著掃帚進入到靜航院大殿的那個小沙彌。
小沙彌看到老和尚進來了,立馬雙手合十恭敬彎身鞠躬,如難卻是擺擺手讓他先出去,這才領著敖丙進了屋,示意敖丙在矮幾前的蒲團上坐下。
敖丙坐下後眼神不住地在這四周打量,越看就越覺得這老和尚不簡單,因為他發現這個禪房的布置很有禪意,並且他甚至還在這屋子裡的好幾個物件上感應到了靈氣,雖然這靈氣很輕微,比不得當初敖丙在海底撈取的那串九眼天珠上麵的靈氣濃烈,但這也足以說明,那幾件物件祭煉成功了!
能夠祭煉出法器,這老和尚能是普通人嗎?難怪這家夥一看到敖丙,就能問出他是不是道修這種話,敢情這老和尚也是個同道中人,不過這老家夥是個佛修,跟敖丙不屬於一個體係,兩人在修煉一途上恐怕沒啥共同語言,也沒法進行經驗交流。
看到敖丙四下打量他的屋子,這老和尚也不惱,反而還笑眯眯地隨便敖丙怎麼打量,不過他自己倒是轉身,進入了禪房後麵的一個小隔間,從裡麵翻出來了一個長條盒子。
來到矮幾處坐下後,老和尚把這個長條盒子推到了敖丙跟前。
敖丙不解,納悶地抬頭看了老和尚一眼。
“打開看看。”老和尚示意道。
敖丙遲疑了一下,還是依言打開了木盒子。
盒蓋是嵌入的,推拉開後就露出了裡麵的一個長條卷軸。
打開卷軸上的帶子,展開之後敖丙就驚呆了。
這竟然是一副被卷起來保存得相當完好的古畫,上麵印著紅色的印章,雖然這幅畫敖丙不認識,但是這印章上的名字他還是認得的。
——唐寅,又名唐伯虎,華國明代著名的繪畫大師,江南四大才子之一,跟此人有關的最家喻戶曉耳熟能詳的事件,大概是點秋香。
敖丙不懂古畫鑒賞,但唐寅名氣極大,每一幅幾乎都堪稱國寶級,就算是敖丙這些普通人,都經常能聽到關於唐伯虎的畫作在拍賣行拍賣出天價的新聞消息,所以他知道,這如難拿出來的這幅畫作,絕對不會是什麼低廉作品,若不是真跡,這老和尚不會這麼鄭重其事地把他叫過來。
敖丙不知道這老和尚幾個意思,難道是要請他來鑒賞古畫的嗎?可若是鑒賞的話,敖丙還真沒這方麵的天賦和才能,一問三不知就算裝懂都裝不像。
如難似乎看出了敖丙的尷尬和疑惑,開口解釋道:
“這是《金山勝跡圖》,是我生母當年把我托付給清水寺時,在我隨身繈褓裡帶著的唯一一件遺物,到我知事起,老住持才將這件遺物交給我。”
“我在遺物裡麵找到了我母親夾藏其中的信件,才知道這件遺物的來曆。”
“這幅古畫是她被上峰強迫帶回國那年,在船上發現的,當時那艘船上還藏著很多東西,都是從華國搜刮來的珍寶文物,我母親能量有限,隻偷偷藏了這一幅畫,剩下的她都沒敢動,後來她生下了我,就將這幅畫交給了老住持保管,希望等我成年後,老住持能把遺物交到我的手裡。”
“信裡麵我母親解釋了我的身世,唯一的遺願,就是希望我成年後,能夠將這幅古畫還給華國,現在我把這幅畫交給你,請你幫我代為轉交吧。”
敖丙愣住:“您怎麼不自己交呢?華國跟東洋如今關係已經緩和了很多,您可以去華國探親,也可以去尋根問祖,這幅畫,我覺得您應該親自交給華國博物館更為合適。”
如難眼神艱澀又為難,沉默了半晌後,低聲補充了一句:
“我的生母以命自戕,是因為她知道國軍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孽,她也是其中的一員,她覺得我的出生就是這場罪孽的最大證明,所以她不允許我有生之年再去華國,必須在寺廟裡麵念經贖罪,代替她和她的家族償還孽債,所以這些年我日複一日念誦往生訣和長生經,從未出過清水寺。”
這下敖丙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他想說這樣的決定對如難來說豈不是不公平,可這個大和尚眼神平靜溫和,看起來對被生母的遺願困在這座山上並無多少怨言,而且能在佛修上有所頓悟,甚至可以祭煉出法器,這位絕對算得上是得道高僧了,需要在佛法一道上具備很高的悟性才能達到這個造詣程度。
敖丙沒經曆過七十年前那場侵略者的屠戮殘殺,可這並不意味著,他過上了如今的安穩祥和,就能理所當然地將那場刻骨銘心的國恥遺忘在角落不當一回事。
他雖然覺得如難的身世坎坷,但他並不是爛好人,如今東洋人又有幾個還記得他們的祖輩在華國犯下的罪?像如難這樣的少之又少。
現在華國的崛起,是無數先烈用鮮血和生命鋪出來的,所以敖丙巴不得像如難這樣的人越多越好,自然不會聖母泛濫到去同情可憐他,真要同情可憐,那他可憐的也應該是那些無辜慘死在刺刀下的陰魂,而不是活著的人。
看如難眼神堅定的樣子,敖丙就知道這位大和尚是不會有踏入華國故土的那一天了,不,不是故土,他仍然是站在東洋這一邊的,哪怕他身上流淌著華國人的一半血脈,但他將自己視為了東洋人。
也許不是他生母將他的出生視為汙點,他自己也從來沒放過他自己,他把自己禁錮在清水寺這個牢籠裡,隻是在替他的母親和家族贖罪,在他的內心深處,他還是在尋求東洋島國的認同感,而不是去華國尋求根源上的救贖。
這一點,不管是現在還是將來,都會是如難佛修路上的心魔和阻礙,他自己解不開這個心結,想要在佛修路上再有寸進,怕是很難。
但敖丙卻並沒打算對其做任何提點。
憑什麼呢,對一個從根子上就認定自己是東洋人而不是種花家的和尚,他沒有提點的義務,沒錯,他就是這麼狹隘又小心眼,哪怕這和尚主動把唐寅的古畫真跡交還給華國也沒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