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第120章(2 / 2)

“令尊被孫夫人毒害,你硬是忍了三年才向聶喆發難……”蔡昭挑出繃帶一端,繞了個圈,“不,你不是因為令尊清譽受損,才心急中計的。”

她抬起頭,“你是為了找我,你想儘快與我分說清楚,告訴我你爹不是那樣卑劣的人,這才失手被擒的。”

女孩的目光乾淨清澈,宛如未受侵擾的平靜湖水,慕清晏展開雙臂環住她,臂膀用力,修長的肌肉束微微賁張鼓起。他用唇去貼合女孩纖細的頸項,最後埋入細膩溫柔的頸窩。

“我知道你舍不得我,我也舍不得你,我們不能分開。”他喃喃著,“說好了以後相依為命,你明明點頭答應了的……”

蔡昭心中酸痛難當,還是強撐著將他推開幾寸,“我隻想問你兩件事。第一,胡鳳歌對你到底有沒有二心?說實話好嗎。”

慕清晏眸子一暗,臉上的溫情緩緩冷去,“不,她看待路成南如父如兄,因此恨聶恒城入骨,又鄙薄聶喆的為人,對我忠誠,並無二心。”

女孩乾淨的眼中發出疑問。

“但是她對於惠因用情太深了。”慕清晏聽見自己的聲音微微發顫,“我曾數次旁敲側擊,然而她對於惠因深信不疑。呂逢春長了十七八個心眼,我不能叫胡鳳歌壞了大計,於是隻字未提。”

說完這句,他便等著蔡昭的指責,然而女孩卻點點頭,又問,“第二,倘若上官浩男奮死平叛,他,還有和他一樣忠誠於你的部眾,他們孤軍奮戰,最後會死多少人?”

慕清晏放開環抱女孩的雙臂,神情高傲殘酷:“可是唯有這樣生死一線,才能剔清黑白,分出忠奸,極樂宮,我才住的安生。”

“聶氏叔侄在教中經營了四五十年,人際關係盤根錯節。清教務易,清人心難,天知道哪日跳出個惦記聶氏恩情的逆賊來暗算我。臥榻之側豈容鬼祟,然而我也不能無緣無故的大肆屠戮業已臣服的教眾……”

他咬牙,腮頰微微鼓起,“胡鳳歌自己瞎了眼,喜歡上個偽君子;上官浩男過不了這關,也是他自己本事差勁,我有什麼錯!”

蔡昭靜靜的望著他:“所以,他們的死也在你的算計中?”

慕清晏目光陰沉:“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昭昭,我希望你明白,王座是白骨鑄成的,權柄乃鮮血澆築,天下哪有花團錦簇的太平。”

“我姑姑說有的。”蔡昭微微側頭,仿佛回憶,“她差一步就成功了。”

“最終還是沒成,先人身埋黃土,淩雲壯誌俱成雲煙,而這世道,還是一般無二。”慕清晏神情冷漠,“昭昭,你親眼看著你姑姑一日日凋零,應該明白我的做法。”

蔡昭心中淒涼:“是呀,我曾多少次的為姑姑不值,可是不值歸不值,我並不覺得姑姑做錯了。當時在極樂宮地下,若非胡鳳歌倒戈一擊,我們早就死在韓一粟的陷阱中了。慕清晏,你不是沒有辦法支開胡鳳歌,你隻是不想有半分打草驚蛇之險罷了。”

“可是,為了一個救過你命的人冒些風險,是值得的。我姑姑也喜歡了一個壞人,可這並不是她的錯,胡鳳歌也是這樣。還有上官浩男,還有那些忠於誓言的部眾……你不該這樣輕慢人命,太暴戾殘忍了。”

慕清晏激憤的冷笑:“輕慢人命?暴戾殘忍?我本來就是這樣的人,在認識你之前,我是這樣的人已經很久了,你難道如今才知道?!哼哼,看來還是讓戚雲柯他們將我廢了的好,免得日後成為禍患——何必救我!”

蔡昭走近他,去扯他的衣袖,卻被他用力甩開。

“我知道你的打算,不過是因為我曾幫過你救過你,如今你救了我,一回還一回,以後兩不相欠。哼哼,蔡女俠這本賬算的不錯啊!”

慕清晏臉上是駭人的鐵青,眼中卻染起一縷縷血色,跋扈而絕望,“廢了就廢了,反正我從小就是這等爛命,用不著你可憐!”

蔡昭再去扯他衣袖,這次倔強的扯住了不被甩開。

慕清晏暴躁狠厲的大聲喝道:“你到底要做什麼?!要走便走,我不會低聲下氣來求你的!我……”轉頭之際,卻看見女孩已是滿臉淚痕,他不由得愕然。

蔡昭哽咽難言,“你這麼要強,怕黑又怕火,便是有一身深厚的修為,還要每天患得患失,疑神疑鬼。若是成了廢人,你還怎麼活啊…你怎麼活啊!”

慕清晏一陣心酸——這世上唯一不會嫌棄自己的父親,也已經去了,還有誰會在意自己怎麼活呢。

蔡昭仰頭望他,“我相信,沒有七蟲七花丸,遊觀月他們也不會背叛你;不用生死試探,你也能找出忠誠的部眾。”

她淚眼盈然,聲音嘶啞,“我知道你小時候吃了很多苦,此次救你出來,隻盼你也能多少相信這些。”

慕清晏心間像被注了一汪水般綿軟,將女孩拉入懷中,用儘力氣緊緊抱住,仿佛這是他僅有之物。他低低呢喃道,“你彆走了。等這次過後,我會給遊觀月他們解藥,也會學著相信彆人,好不好,好不好……”

蔡昭胸口一陣陣燒灼般的疼痛,痛到幾乎難以發聲。她笑著點頭,淚水簌簌落下,“我信,我信。但是,我想回家。”

慕清晏心中大恨,他用力推開女孩,陰厲狂笑,“說了那麼多好聽的,最終你還是要離棄我!好,你走,你要是此刻走了,我以後一定忘記你!就算再見,也是形同陌路,我說到做到!”

蔡昭忍著淚,“對不起……我想回家,我想家了。”說著,她緩緩轉身。

“蔡昭!你彆後悔!”慕清晏衝她背影厲叫,心中猶如烈火鋼刀肆虐,憤恨與痛楚瘋狂蔓延周身,“我不會第二次原諒你離開我,你彆後悔!”

蔡昭沒有回頭,堅定的一步步走出了山洞。

慕清晏覺得自己的腔子仿佛都空了,木偶般站在原地,眼睜睜看著女孩頭也不回離去,留下一洞清冷孤寂,靜到天地虛無。

*

蔡昭腳步虛浮的下了山,坐上破舊的馬車上。她扯起自己袖子胡亂抹掉淚水,然後驅車前往太初觀。一路上,她反反複複的對自己說‘不能哭,不能哭,回家就好了,回家就好了’。

日夜兼程,將自己累到全身乏力,才勉強將那人的身影從自己心頭腦海中驅趕開。

走到第三座小鎮,將馬車半賣半送的處置後,她購入一匹良駒後繼續趕路,風雨擊打亦不停步。終於,在第七日回到了太初觀。

此時的太初觀擠滿了六派弟子,以及與六派沾親帶故的江湖客,大家正亂糟糟的討論如何從魔教手中救回各派家眷——其實已有人暗中去聯係魔教分舵,然而要命的是,動手擄人的並非如今的魔教當家呂逢春,而是不知在何處的慕氏部眾。

戚雲柯與周致臻身心受創,始終黑著臉不說話。

楊鶴影急的滿地跳腳,吼著趕緊救人啊,然而怎麼救人無人知道。

蔡平殊與寧小楓躲在屋裡長籲短歎,回憶先前落英穀出魔女時自家先輩是怎麼應對的。

宋時俊隻好憤怒的再再再一次咆哮申明:老子早就說過不該抓慕清晏的,你們為啥都不肯聽老子的!

在這一團紛亂中,蔡昭的出現不啻於一記驚雷。

如荊棘枝條般四麵八方刺過來的尖銳目光,或鄙夷,或驚愕,或忌憚,或譏諷……小小纖細的身形堅定的從人群中穿過,視而不見。

戚淩波橫裡衝出,重重打了蔡昭一個耳光。

巴掌力道之大,蔡昭的臉都被打偏了,粉白的臉頰迅速腫起紅漲一片。

戚淩波兩眼紅腫,指著蔡昭破口痛罵:“你這不要臉的小賤人,你怎麼敢…怎麼敢打傷我爹!我爹把你當做親生女兒,疼你比疼我還多!你卻寡廉鮮恥的去勾結魔教妖孽,為了救出情郎,竟然連我爹都敢下手,我我,我非殺了你不可!”

說著,她唰的拔出長劍,劈頭就要向蔡昭斬去。

“夠了!”宋鬱之拔劍躍至,鐺的一劍蕩開戚淩波的劍鋒,“該怎麼處置她,由各位掌門發話,輪不到你動手!”

戚淩波眼珠都紅了:“你又來護著她!哼哼,可惜啊,她分毫沒把你看在眼中,心裡隻有那個魔教妖孽!好好,她的性命我先留下了,由各位長輩處置,但我要為父報仇——她哪條胳膊傷了我爹的,我就斬哪條胳膊下來……”

“你發什麼瘋?!當著天下群雄的麵,彆給青闕宗丟臉了!”宋鬱之怒道。

戴風馳拔劍出鞘,大聲道:“這小賤人都不怕丟人,我們怕什麼!”

師兄妹三人正要吵架,蔡昭忽抬頭:“淩波師姐,看好了。”

戚淩波一愣。

蔡昭從地上撿起一顆石子,指尖發力彈出,小石子在空中劃出一道迅疾的曲線,繞過站在戚淩波身前的戴風馳,砰的一聲擊打在戚淩波的長劍上。

劍鋒嗡嗡作響,戚淩波手腕發麻,幾乎握不住長劍。

“你想乾什麼?!你以為……啊!”她尖聲喊叫道。

隻聽叮叮一身清響,戚淩波的長劍竟從劍尖起始,寸寸碎裂,直至劍柄。

在眾人的驚愕目光中,戚淩波手中很快隻剩一個光禿禿的劍柄了,聽見周圍隱約有噗嗤輕笑,她又羞又惱。

蔡昭僅僅側目看她,凜然之威,竟無人敢嗬斥。

——雖然戚淩波當時並未運功抵抗,然而這柄長劍是尹青蓮為愛女特意打造的,亦是天下聞名的利器,僅僅一顆小石子就能將一把千錘百煉的寶劍碎成渣,蔡昭修為可想而知。

四麵各種下作的目光頓時收斂許多。

“淩波師姐。”蔡昭頂著半邊紅腫的臉頰,神色淡然,“挨你一巴掌是我客氣,你彆把客氣當福氣了。再敢出言不遜,這柄長劍就是你胳膊的下場。”

戚淩波心知自己討不到好,忿忿丟下劍柄,跺腳離去。

戴風馳鄙夷道:“果然和魔教教主多混了幾日,滿身的邪氣,對自家師姐口出威脅,哼,真是魔性深重!”

宋鬱之心中一股無名煩躁,隻覺自己適才作為不及,還需蔡昭自己出手才喝退了戚淩波——為什麼總是差一步!為什麼自己不能像那個魔教妖孽一樣,毫不猶豫的將周身安危都豁出去,隻是為了儘快見到心上人!

當下他斜劍一揮,直衝戴風馳手中長劍而去。隻聽砰的一聲精鐵刺耳,兩劍相擊,戴風馳長劍從中折斷。

宋鬱之冷冷道:“二師兄若要再說,咱們師兄弟就來切磋切磋。”

“你也威脅我?”戴風馳怒。

“不敢,隻是忽然想和師兄切磋了。”

戴風馳隻好怒遁。

宋鬱之護著蔡昭繼續前行,穿過一層層服飾各異的六派弟子,穿過惡意與鄙夷織成的目光刀鋒,蔡昭終於來到了端坐殿中的各派掌門麵前。

她端端正正的跪下,先解下腰間的豔陽刀,擺放在戚雲柯腳邊:“姑姑的豔陽刀,是用來除魔衛道的,我不配用它。”

然後解下左腕上的銀鏈,放在快要哭出來的寧小楓麵前,“外祖父親自為我打造的護心鏈,我用它救了魔教的人,我也不配用它。”

最後拆下蔡平殊親自為她雕的桃花簪,蔡昭披散長發,恭恭敬敬向五派掌門磕了三個頭,清聲道,“弟子蔡昭,欺師滅祖,勾結魔教,傷殘同門,不敬尊長,實是罪無可恕。今日誠心請罪,無論何等責罰,甘願領受。”

此言一出,周圍眾人皆嘩然。

他們見蔡昭堂而皇之的回來,不是以為她打算苦苦哀求的,就是以為她另有依仗,是來談條件的,誰知竟是任憑處罰。

彆說數罪並罰,光是一項欺師滅祖就夠去半條命的了。

“昭昭,抬起頭來。”戚雲柯忽然出聲,“你這次回來,是想明白了麼?”

蔡昭抬頭看去,那張慈愛厚道的麵龐仿佛數日之內老了幾歲,頓時心中愧疚難當。她哽咽道:“是,昭昭都想明白了。我舍不下家人和師門。”

戚雲柯白著一張臉點點頭。

“昭昭,昭昭!”周致嫻心急如焚,“我娘,還有大伯母,她,她們……”

蔡昭微微一笑:“他們應該很快就會回來了,此時應該在路上。”捉拿到各派家眷後,遊觀月應該是快馬加鞭趕來太初觀要挾的。

“你能肯定?”周致嫻顫聲問道。

蔡昭看了看一旁同樣緊張的楊鶴影和故作灑脫的宋時俊,微笑道:“致嫻姑姑,他們一定很快會回來的。”

周致嫻鬆口氣,“好,我信你。”

“行了,現在來論罪吧。”李文訓神情威嚴冷峻,聲音猶如鋼刀刮刺般駭人。

周圍先是一陣靜默,隨後被嘈雜淹沒。

倘若就事論事,欺師滅祖勾結魔教都是屬於殺生大罪,合該被清理門戶。

但鑒於蔡昭在營救過程中,並未鬨出人命來,往後退一步,也該被廢去一身修為。

對於這個提議楊鶴影大聲讚同,一來他記恨蔡昭害大出洋相,二來想要提前去掉一個了得的來日之秀。

蔡平春寧小楓夫婦自然不肯,直接耍賴要將女兒帶走,看哪個敢攔。

宋時俊特彆大度,表示誰年輕時不犯錯啊,反正沒出人命,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這話遭到李文訓的激烈反對,家有家法,派有派規,倘若這次輕縱了蔡昭,以後彆的弟子也結交魔教傷殘師長同門,是不是也可以輕輕放過了?

在吵鬨聲中,周致臻輕輕來到蔡昭身旁,俯|下身子,低聲道:“昭昭,你姑姑……真的喜歡那個人麼?”

蔡昭側臉看去,不過分彆半個多月,周致臻既忽的兩鬢斑白了。她心中難過:“喜歡過的,但後來應該不喜歡了——姑姑一直都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

周致臻自言自語道:“是呀,喜歡錯了人,就該趕緊放下,平殊就是這樣的性子。”他搖搖頭,踉蹌離去。

經過一日一夜的爭執討論,最終的結論是七記九陰透骨蟒鞭,隨後拘入萬水千山崖麵壁思過。起初蔡氏夫婦依舊不肯,但蔡昭卻同意了——

太初觀的正元殿塌了一半,五派掌門她挨個傷了個遍,更救走了魔教教主,這樣大的罪行倘若輕輕揭過,裡裡外外幾千雙眼睛看著,以後北宸六派在江湖同道麵前還怎麼義正辭嚴。

也仿佛隻短短半個多月,閒散自樂的小姑娘忽的長大了。

寧小楓淒愴落淚。

戚雲柯也讚成:“就讓昭昭受了這頓罰吧,受罰之後再有人恥笑羞辱她,拿這說事,就讓昭昭大耳刮子打回去。有功就賞,有過當罰,罰都罰過了,以後昭昭誰也不欠了。”

“師父……”蔡昭心中感激——她知道戚雲柯一定是聽說戚淩波為難自己的事了。

本來楊鶴影覺得這處罰太輕了,打算暗中聯係幾位有名望的俠士來逼迫重罰蔡昭。誰知戚雲柯直接喝破:“沒有蔡平殊,你們楊家上下早被聶恒城練成屍傀奴了。楊門主,我勸你得饒人處且饒人,你的妻兒這會兒還沒回來呢。”

楊鶴影隻好悻悻作罷。

戚雲柯唯唯諾諾時,宋時俊恨鐵不成鋼,這會兒戚雲柯氣勢十足了,宋時俊又有些酸溜溜的,表示戚宗主好大的威風。

次日傍晚,天色晦暗,陰風陣陣,正是行刑之時。

太初觀的刑架高大威嚴,頗有猙獰之狀。

蔡昭身著白衣,雙膝跪倒,兩臂環抱巨大刑架,並以鎖鏈將兩腕連住。

黃沙鋪平的刑場上擠滿了黑壓壓的人頭,除了六派弟子,還有許許多多江湖客。

古往今來,人類的興致都沒多大變化。

在李文訓的目光督促下,樊興家哆哆嗦嗦的捧著一個冰晶玉盒過來,寒氣四溢的盒子中是用來封穴的冰針,根根細若纖毫,晶瑩剔透——蔡昭忽然想起了與當初要廢慕清晏修為時那套粗大猙獰的金針,果然天道輪回,她心中苦笑。

樊興家帶上冰蠶絲所製的手套,開始給蔡昭封穴,一針玉枕,二針天柱,三針風門……修為到了一定程度的高手,尋常皮肉傷根本無關痛癢。

是以行刑之前,必須封住受刑者的九成功力,隻留一成功力護住心脈。既能不把人活活打死,又能讓受刑者無法運功抵擋痛楚,充分受罰。冰針入體後,不到半個時辰就化了,那時行刑完畢,受刑者如果還有意識的話,就可以運功自療了。

到最後一處百會穴時,樊興家咬了咬牙,微微側過身子,遮住李文訓的視線,手上一抖冰針就消失了。蔡昭察覺到異常,微微訝異的側頭看去,隻見樊興家臉頰又紅又汗,既尷尬又心虛,不等蔡昭使眼色就一溜煙跑了。

李文訓皺起眉頭,喃喃道:“才紮了幾根冰針就累成這樣,興家該多修煉了。”隨後,他也走開去取蟒鞭了。

蔡昭趴在型架上,闔起雙目——一股久違的無力感充溢全身。

年幼時嘴饞枝頭果子,需要吭哧吭哧爬上高高的大樹,探出圓圓的小身子去夠,下麵是大呼小叫的驚恐奴仆,後來的她隻需掂幾顆小石子,便能穿過濃密的枝葉打下想要的果子。

年幼時被關在屋裡罰寫字,粗重的門栓和黃銅大鎖猶如一道難以逾越的天塹,後來她指力所到之處,擰斷木栓銅鎖猶如齏粉。

自她十一歲修為突破後,再沒有過這種無能為力的笨拙感,真是奇妙的感覺啊。

這還是樊興家偷摸給她多留了一成功力,倘若慕清晏真的被廢掉丹元經絡,一身修為儘毀,他會怎樣呢?他該有多害怕呀。

啪的一聲巨響,李文訓抖開長長的九陰透骨蟒鞭,森森玄鐵所製的刑具在陽光下閃爍著令人心寒的光芒,整條蟒鞭形如一條漆黑巨蟒,不但沉重尖銳,鞭身上還遍布倒刺般的鱗片,每一鞭下去都能勾拉出血赤糊拉的皮肉,膽小的圍觀者已是兩股戰戰。

“開始行刑!”李文訓大聲道,“第一鞭!”

黑黢黢的巨蟒在空中劃出一道扭曲毒辣的弧形,重重落在女孩纖細的背上。

“啊!”蔡昭發出短促的尖叫。

背脊仿佛被火炭燎出一道布滿血泡的傷痕,劇痛和熾熱致使全身筋肉不斷抽搐。

舌尖嘗到血腥味後,她聽見寧小楓的尖叫,還有蔡平春激動的爭論聲,仿佛是在要求將七鞭分開行刑。

這怎麼可能呢?從古至今,九陰透骨蟒鞭的刑罰從未分開執行過。

下一鞭落下時她不能再叫了,她想,不然爹娘會更擔心。

“第二鞭。”李文訓穩穩的喊道。

——“啪!”

蔡昭怕再咬到舌頭,用力咬住上臂的衣袖,將瘋狂痛楚的叫聲淹沒在層層衣料中,汗水打濕了額頭,滲入眼睛火辣辣的疼。

這次控製的很好,沒發出聲音。

“第三鞭。”

蔡昭嗚咽一聲,衣袖似乎撕破了。

她好像聽見母親悲戚的哭聲——這聲音不應該哭啊,這麼嬌俏討喜的聲音,應該用來跟父親調笑,跟鎮民逗趣,跟兒女惡作劇啊。姑姑護了她十幾年,何曾讓她這麼哭過,爹爹,你快哄哄她。

姑姑說,娘是天底下最善良可愛的女孩子,我都隻能排第二呢。

以娘的出身家世,本可以逍遙快活一生,可她卻在天真爛漫的年紀,為了守護姑姑,硬是在落英穀足不出戶的過了十幾年。

爹爹,我知道你也舍下了許多,你當我沒看見你偷偷翻閱叔祖父留下的西域遊記麼?

等我出師了,我就回去守著落英穀和小晗,讓你陪著娘出去遊山玩水,好不好?

我麼,我再也不想出去了,就一輩子待在落英穀吧。

“第四鞭。”

蔡昭一陣抽搐痙攣,背部火燒一片,察覺不出這一記抽在何處了。她覺得自己活像被架在火上燒烤的肉串,柴薪爆裂,尖利的玄鐵倒刺劃開血肉,皮肉層層裂開。

記得她八歲那年,第一次學著甩銀鏈時,手背也劃出過一道深深的血痕。

姑姑還沒說什麼,戚雲柯已經哎喲連天的衝了上來,抱著小小蔡昭心疼的不行,還責怪蔡平殊太狠心,“孩子才幾歲,她還小呢!”

蔡平殊無語:“當初我跟你結拜時,怎麼沒看出你這麼婆婆媽媽。”

姑姑說,她與師父之間真是彼此什麼糗態都見過了——

戚雲柯被母熊一巴掌拍去一塊褲料,露著半邊臀部滿林子逃命;女扮男裝的蔡平殊被彪悍的花娘逼到無處可逃,隻好剃頭表示要出家,誰知剛剃到狗啃狀,花娘卻移情彆戀了。

少年戚雲柯,以為這種嬉笑玩鬨的日子是無窮無儘的。

可惜人到中年,他倆一個成了瑣事纏身的青闕宗宗主,一個常年臥床,病骨支離,肆意歡笑江湖歲月遙遠的仿佛是上輩子的事了。

於是戚雲柯就將小小蔡昭放在肩頭,在小姑娘清脆的歡笑聲中滿街晃蕩,然後將外頭見到的聽到的趣事一樁樁講給家中的蔡平殊聽,一室歡笑。

可惜,昔日放在肩頭的孩子,偷襲重傷了戚雲柯。

“第五鞭!”

蔡昭重重咬在嘴唇上,唇肉裂開,鐵鏽味盈滿唇齒;她聽到了自己骨骼挪動的聲音,是鞭傷至骨了嗎?仿佛是活魚被逐一拔掉鱗片一般,她感到背部的皮肉都仿佛不是自己的了,隻有皮下的筋肉持之以恒的痛楚扭曲著。

她還聽見李文訓的聲音,似乎沒之前那麼穩了。

為什麼今天周伯父沒有來呢?

姑姑說,年少時的周致臻真真是俊雅風致,難描難繪,不知是多少女兒的夢中人。

蔡昭忍不住好奇,既然如此,姑姑當初為何遲遲不肯履行婚約呢?

蔡平殊幽幽歎息,沒有回答,眼神鬱鬱幽遠。

人為什麼要喜歡錯的人呢?

要是姑姑能喜歡周伯父,是不是後來的遺憾都不會發生了?

和成為廢人相比,閔老太婆也不是很難對付啊。

那個慕正揚,長的什麼樣?

是不是像他一樣,高高的鼻梁,俊美的眉眼,歡喜的時候嘴角含笑,眼神溫柔,氣惱的時候冷笑連連,一張嘴能氣的人跳腳。

“……第六鞭!”

疼到極處,連聲音都發不出來,隻有乾裂的唇間嘶嘶的喘著氣。為什麼,明明痛到指尖都麻痹了,依舊能感覺到心頭的酸澀發堵。

眼前金星四溢,仿佛幼年夏夜乘涼時亂飛的螢火蟲。

小小的蔡昭將破皮的小手舉到姑姑眼前,嗚嗚哭泣,“我那麼喜歡小黃,它為什麼要咬我,嗚嗚,我以後再不喜歡小貓小狗了,嗚嗚……”

姑姑聲音溫柔,“昭昭呀,喜歡不是錯。倘若發覺喜歡錯了,想辦法改過來就是了。”

“這個世間很美好,永遠彆因為害怕,就不去喜歡了。”

淚水湧出,蔡昭哽咽到無聲哭泣。

於是她想,實在太痛了,想些高興的事吧——

想想五月春深時,落英穀漫天的花海;想想晚霞初上時,從鎮頭到鎮尾的飯菜香氣;想想冬雪累枝時,全家人大笑著打雪仗……

他不會打雪仗。

隆冬時節的瀚海山脈也是大雪及膝,然而他從沒打過雪仗。

慕父好靜,成伯年老,連十三在外學武,他沒有同齡人,他的童年無多歡悅。

雪嶺上時,她頑皮的塞一把雪到他後頸時,他呆呆的竟不知立刻捏雪球反擊。

白雪皚皚的山頭晶瑩剔透,他笑起來那麼歡悅,比豔陽還耀目明媚。

他不是壞人,她也沒有喜歡錯人。

但是,他們隻能到這兒了。

背後又是一陣淋漓的劇痛。

她視線模糊,看不見也聽不見了。

失去意識前,她模糊的想著,希望他以後夜裡在屋中留盞小燈吧。

不要強撐著害怕入睡,那樣,容易做惡夢的……

*

“教主,咱們趕緊走吧。”易容的遊觀月緊緊扶住身旁高大的男人,“若叫他們發覺了,又是一陣凶險。”

男子頎長的身軀隱沒在寬大的鬥篷下,行動間似乎有些踉蹌。

觀刑的人群外圍,到處都是這樣打扮的江湖客,二人的行跡並未引起彆人注意,何況周遭還有許多混入人群的部眾。

慕清晏透過低垂的鬥篷,死死的盯著被解下型架的女孩。

她已經昏死過去了。

宋鬱之臉色鐵青的衝在最前麵,一把抱起了她,衝著在旁笑語的戚淩波厲聲咆哮……

“教主,我們真的得走了!”遊觀月擔憂的四下張望,焦急的不行,“教主,屬下知道你擔憂昭昭姑娘,可眼下不是時候啊!瀚海山脈還有一攤子事要您主持大局呢!”

慕清晏終於移動了腳步,遊觀月連忙扶著他迅速但不動聲色的向太初觀外走去,柳江峰則招呼周遭部眾悄悄退出。

馬車顛簸了半日,眾人來到溯川之畔,那裡是等待接應他們的大批人馬和高闊船艇。

慕清晏走下馬車,轉頭對遊觀月道:“飛鴿傳書唐青與王田豐,讓他們起出瀚海山脈西麓莊園中的大部人手,去支援上官浩男——如果他在反殺呂逢春的話。”

遊觀月一愣,連忙應聲。

“還有,傳書十三,叫他從戊字號地道中進去,看看能不能給胡鳳歌收個全屍。”

遊觀月本有些遲疑,見到自家主君淡然凝視的眼神,忙拱手道是。

“我想一個人靜靜,你們彆跟來。”

慕清晏抽|出遊觀月腰間長劍,輕輕一揮,將接駁用的竹排一劍劈成兩半,然後踏上沒有繩索牽係的那一半盤腿坐下,順著水流緩緩流了開去。

不知順水漂了多久,隱隱看見遊觀月等人騎馬在岸邊小心隨行。

他將身軀展開,平平躺在小半竹排中,手臂,腿腳,衣袍,長發,都浸入水流中。

天色漸暗,皎皎的月兒爬上枝頭。

水流很是溫柔,閉上眼睛,仿佛年幼病痛時父親按在自己額頭的手掌。

父親是比這溯川水還溫柔清澈的人。

然而,他這一生,所想的,所念的,所願的,沒有一件能成。

四年前,慕清晏對著父親的屍身暗暗起誓,絕不重蹈父親的覆轍。

他要大權在握,隨心行事,一人天下,無人敢欺侮——

彼時的十五歲少年,以為那就是他唯一的願望。

直到在萬水千山崖的山坳處遇見了她,他才知道,原來他一直想要一個人,一個像父親一樣能全心全意愛自己的人。

一個永遠不會離棄他,一個隻屬於自己的人,一個愛他到願意放棄自己心願的人。

江水清涼,緩緩浸透了順水漂流之人的身子。

此後,他要忘記她,像她離去的背影那樣決絕。不用著急,慢慢來,一點點忘記,總能全部忘記的。

溯川之水輕緩柔和,一波波漾來,仿佛輕輕撫摸額頭的手指。

他又想起了父親,不過躲在馬車中逃亡的日子中,也有一雙小小的手反複按在自己高燒的額頭上,那滋味溫柔而刻骨……

他將修長的大手蓋在自己眼瞼上,無聲的水珠順著他的臉頰緩緩劃下。

【本卷終】

作者有話要說:  半月前那次發燒,已經是我今年第四次因為疲勞發燒了。

全身體健之後各項指數都不大好,被醫生嚴厲警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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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是很惜命的,以後還是會努力更新的,但未必能日更了。

不過無論如何,2021年前結束之前,我肯定會完成這本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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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麵大約還有兩卷,情感部分基本推進完畢,後麵大部分都是情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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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