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第132章(2 / 2)

“這是父親臨終前吩咐的。”慕清晏低聲道,“他說自己沒當過教主,也沒做過一件於神教有利之事,簡單安葬就好。”

蔡昭低聲道:“姑姑也不讓我們興師動眾,她的遺骨就埋在一棵大大的桃樹邊上。姑姑說,逢年過節給她的墳頭潑幾壇子桃花釀就行了。”

慕清晏笑了下,“行,等去祭拜蔡女俠時,我就多帶些好酒。”

他上前一步俯下|身子,熟稔的擺放祭果,“父親,我來了,我帶她來見你了。她叫昭昭,蔡昭,她的姑姑就是蔡平殊……”

蔡昭凝視著樸素平整的墓碑,想著埋在這片地下的故人,他一生的與世無爭,一世的孤寂無奈,最終哀婉凋零,猶如一束平靜流淌的涓滴溪流,生死皆淡然。

她幫著慕清晏擺放好祭果後,就端端正正的向這位良善的長輩跪下,向對待姑姑一樣認真的磕頭行禮,持香輕聲祝禱,“……願君來世父母雙全,無有失怙之苦;願君來世闔家美滿,無有骨肉離殤之苦;願君來世諸事順遂,無有羈縻桎梏之苦,天高海闊,任君翱翔。”

女孩語氣溫柔憐憫,慕清晏靜靜站在一旁,凝視墓碑許久。

祭拜完畢,兩人遠遠坐在一根歪斜探出的粗壯樹枝上。

“……嚴栩翻查了許多卷宗,再對照那段日子的其他記載,我大約推演出了慕正揚騙聶恒城的法子。”

“聶恒城晚年患得患失的厲害,既不甘大業未成,又憂懼自己一日日老邁衰朽。慕正揚看準了機會,轉彎抹角的向極樂宮透出一個消息——《紫微心經》是可以練成的,當年慕嵩教主的長子就練成了,可惜英年早逝,致使功法失傳。”

蔡昭神色一緊:“這都是假的吧!根本沒人練成《紫微心經》。”

“不,是真的,慕嵩長子的確練成了。”慕清晏嘴角勾出一個譏諷的笑意,“事實上,慕正揚透給聶恒城的故事,九成九都是真的,隻在最末了的一處做了假。”

蔡昭將信將疑。

慕清晏繼續道:“聶恒城那樣人自然不會隻聽一麵之詞,於是遍撒鷹犬到各處仔細查證。當時慕氏諸子的侍妾丫鬟,貼身護衛,甚至極樂宮中服侍的數百奴婢,還有慕嵩教主時期的諸位長老——他們私下寫過的家書,他們留給後人的手劄,甚至偷著的隻言片語……”

“從成千上萬的細枝末節中,聶恒城推算得知——慕嵩的確有個天生體弱的長子,他練成了一門威力極巨的神功,不但療愈了他胎裡帶來的不足,還能延年益壽。可惜,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就在神功大成的次日,他就被嫉妒心切的其餘兄弟姊妹聯手害死了。”

“這是神教建立一百多年來慕氏最大的家醜,是以慕嵩教主嚴令所有兒女不得再提,並將當時在場的所有侍衛奴婢儘數滅口,連七星長老也是一知半解。也因為所有兒女都參與了這樁陰謀,慕嵩教主無法全部處置他們,懷著對長子的無儘愧疚,他開始沉迷於修道煉丹,最後暴斃丹房。”

蔡昭聽的嗓子眼發乾:“這些也都是真的?”

“大多是真的。”慕清晏麵無表情。

蔡昭久久無言,“同是慕氏子孫,令尊視教主之位如敝履,這幾位卻貪之若命,不惜殘殺手足,真是,真是……”

她評論不出來了,“你接著說罷。”

“聶恒城接下來要做的就是弄清如何修煉《紫微心經》。”慕清晏道,“慕嵩教主時期的秉筆長老名叫曲玲瓏,聶恒城千方百計將她的後人找出來,拿到曲長老的手劄——這一切都在慕正揚的計算中,他早就偽造了曲長老的整套手劄。”

“曲長老手劄中記載,某年某日慕大公子忽然到處尋找雪鱗龍獸的涎液,好不容易從庫房的犄角旮旯中找到最後一小瓶。數月後的某日,慕大公子忽又開始培植一種隻在夜裡開花的蘭花……”

“啊!”蔡昭驚叫起來,“血沼,血沼中的那株夜蘭,還有蔡安寧,是不是?是不是!”

慕清晏點點頭:“這種蘭花很難存活,於是慕大公子種了足足一園子,甚至蔓延到後山坡。蘭花長成之後,慕大公子忽又令人從庫房中取出紫玉金葵,且並未言明用途。最後,在這位大公子被害死前的兩個月中,教中忽有七位高手無緣無故失了蹤。”

“起初曲長老以為是北宸六派搗的鬼,直到慕嵩教主暴斃,諸子奪位,神教亂成一團時,才有人意外從山腳下發現這七人被掩埋的乾屍。”

蔡昭難以置信:“這位慕大公子原來不是好人啊!”本來她聽到這位胎中不足的少年天才不屈不撓,好不容易扭轉了自己的命運又慘遭手足害死,還頗覺得惋惜。

慕清晏奇道:“死的七個是我教中人,你心疼什麼。”

蔡昭一下站起,怒道:“不論死的是什麼人,用這等陰毒手段活活吸乾彆人的丹元內力,損人利己,天理難容!”

慕清晏拍拍她的肩頭安慰道:“好在他剛練成《紫微心經》就被手足害死了,這不是挺好的麼?彆生氣了。”

蔡昭:……

“算了。”她放棄和這貨理論,“這麼多線索怎麼彆人沒發現,聶恒城就沒起疑心麼?”

慕清晏道:“曲長老是按著年月前後記載這些過往的,所有細節都零散分布在其他事件中,單是查閱很難發覺其中異樣。聶恒城殫精竭慮,將之一一整合起來,最後梳理出三道關竅,即雪鱗龍獸的涎液,夜蘭,還有紫玉金葵與七位高手的丹元內力。”

蔡昭歎道:“彆告訴我這些也都是真的。”

“若都是真的,聶恒城怎會在修煉第三重天時陷入癲狂?”慕清晏的笑容愉悅而殘忍,仿佛看見了聶恒城最後歲月中的絕望與迷惑,幾近眾叛親離。

蔡昭想了想:“《紫微心經》的前兩道關口聶恒城都過了,看來慕正揚是在第三重天的記載上做了手腳。”

“不錯。”慕清晏道,“正是因為前兩關都順順當當的,聶恒城才會愈發深信自己找到了正確的法門,一直修煉下去。”

蔡昭忍不住好奇起來:“《紫微心經》的第三重天究竟該怎麼修煉?聶恒城顯然練錯了,慕正揚知道麼?”

慕清晏道:“他會第二次去血沼取夜蘭,顯然是想自己修煉,所以他定是知道的——不過他早早被你姑姑殺了,我也沒找到他留下的一鱗半爪。”

蔡昭鬆了口氣,“第三重天的修煉法門成為不解之謎也好,省的有人惦記,最好那個幕後之人也練的走火入魔!”

她又道,“為了讓聶恒城順利通過前兩關,慕正揚親自去雪嶺與血沼,拿到了雪鱗龍獸的涎液與夜蘭分枝,可是他為何要帶上我姑姑,不怕秘密泄露麼?”

慕清晏道,“慕正揚能從群山一般浩渺的記載中找出《紫微心經》的零零散散,並設下毒計陷害聶恒城,找出你們落英穀的辛秘也不是什麼難事。”

“雖然世人都說雪鱗龍獸已經絕種,但隻要細細翻閱,不難發覺最後一頭雪鱗龍獸與落英穀的顧青空一道消失在了極北之地的大雪山中。極樂宮後花園的夜蘭雖被一把火燒了,但後山坡還有不少,隻是多年無人關照估計活不下多少,幾十年後又被蔡安寧一股腦移走了——沒有你姑姑的幫忙,慕正揚不一定能得償所願。”

蔡昭心中難過:“你是說,慕正揚是為了得到夜蘭與雪鱗龍獸的涎液才刻意結識我姑姑的?既然他已經得到了一切,為何還要殺我姑姑的那些弟兄呢?”

“為了權勢,為了一人天下。”慕清晏神情陰晦難辨,“那個時候,聶恒城已經走火入魔,回頭無望,他離死不遠了。屆時慕正揚亮明身份,家父肯定不會與他爭的,他需要做的,隻是逐一除去趙天霸韓一粟等聶氏部眾。”

“慕正揚不怕尹岱楊儀之流,他顧忌的唯有你姑姑。就算他可與你姑姑一戰,可你姑姑身邊那些弟兄呢?他們個個都是當世一等一的高手,又是齊心協力,生死與共,合起來的七人陣法該如何抵擋?還是提前除去了好,隻要你姑姑不知道就行。倘若能哄住你姑姑,最後一統天下都未嘗不可能。”

“隻是他沒想到路成南會舍命叛出極樂宮,臨終前說出《紫微心經》的秘密,導致你姑姑對慕正揚生了疑心,最後全盤皆輸。”

蔡昭既驚愕又傷心,嗓子眼仿佛堵住了,一口氣透不出來。

“慕正揚這混蛋!”她恨恨罵道,“聶恒城也是個沒用的,慕正揚在他眼皮子底下練功識字,設計陰謀詭計,他居然全都一無所知,難怪最後會上當!”

慕清晏微微抬頭,“不但如此,慕正揚進進出出瀚海山脈,聶恒城居然什麼都沒說,防備也太鬆了。”

兩人有誌一同,把慕正揚與聶恒城罵了個狗血淋頭,蔡昭罵的氣壯山河,慕清晏罵的精細刻薄。待兩人都罵痛快了,女孩一扯青年的袖子,撫肚愁眉:“我好像又餓了。”

慕清晏笑出聲來,“不是家大業大也養不起你!行,咱們吃宵夜吧。”

頓了下,他斜乜長目,“你真的不打算說出你兩個師兄的下落麼?你是高床軟枕吃飽喝足了,可憐他們倆不知在何處挨餓受凍呢。”

夜色已深,蔡昭抱著滾圓的肚皮倒進床鋪,翻來滾去滿足愜意之餘,忍不住想起宋鬱之和樊興家,又想起那家夥的戲謔之言。她不禁猶豫,要不要讓遊觀月去把兩位師兄接回來,慕清晏不會對他們不利吧。

可是樊興家說,宋鬱之已和慕清晏劃明界限恩怨兩清了。

要不隻把五師兄接回來,讓三師兄留在外頭?哎呀真是麻煩!

可能是帶著煩躁情緒入睡,當夜蔡昭再度噩夢起來。

她呼吸急促,熱汗如漿,仿佛有件極其恐懼之事將她牢牢抓住,偏偏前方黑霧重重,她無論如何也看不清究竟是什麼令自己如此恐懼。

從蛛網一般掙脫不開的恐懼中驚醒後,她再難入睡,索性披衣起身,將窗戶推開一道縫隙,趴在窗台上欣賞月下雪景。

都說月色如水,可是落英穀的月光是微微泛黃的,透著一股人間煙火的溫暖;

青闕宗的月色仿佛一地碎銀,清淩淩冷冰冰的;

瀚海山脈今夜的月色卻是極淡的,還不如雪地的反光明亮,好像蒙了一層綿綿密密的……藤蔓枝葉?

蔡昭猛然警醒,腦中仿佛嗡的一聲,耳畔是尖利的呼嘯。身體一動不能動,全身僵硬,從指尖處一點點的麻痹上來,直至心室,好像千萬根小針往身上紮,疼到麻痹。

好半晌她才慢慢挪動軀殼到床邊,木木的摸索著衣裳,誰知一伸手摸到的卻是自己的豔陽刀。她將寶刀緊緊抱在懷中,仿佛它是自己唯一的依靠。

她哀哀的默念姑姑,忍著不發出聲音,慢慢將力氣積聚起來,斷然下了決心。

外頭極冷,夜空濃黑的像墨團一樣,霧靄般的層層黑雲壓下來,讓她透不過氣來。

剛向下山的方向走出幾十步,忽見一道筆直的黑色身影攔在前方。

蔡昭悚然停步,厲聲發問:“你怎麼在這裡?”——眼前的青年衣著整齊,舉止清明,似乎根本不曾回屋睡覺,而是一直守在她門外。

“昭昭,你要去哪兒,你該好好歇息的。”他緩緩走近,“是不是剛才沒睡好,我該給你點一爐安神香的。”

俊美的青年語氣溫柔,蔡昭心裡卻一陣陣發寒。

“我想回家了,我要下山。”她定定道。

慕清晏微笑:“你再養兩天,到時我陪你一起下山,一起回家。”

蔡昭斷然拒絕:“我不用你陪,我要自己走!”

“你到底怎麼了,哪裡不高興了。”慕清晏笑著伸手,欲撫她的臉頰。

蔡昭觸電般的躲開,“你離我遠些!”

說話間,她提氣蹬足,風箏般輕飄的越過他,徑直向山下闖去,誰知前方山坳處斜裡刺出一隊勁裝沉默的魔教教徒,當頭的便是遊觀月。

“昭昭姑娘您還是回去吧。”他恭恭敬敬的拱手。

蔡昭咬牙,在山石上一個踮足,輕巧的轉向另一頭下山,又是沒走出多遠,再度被一隊高手攔住,這次領隊的是上官浩男。

他站的挺胸疊肚,“小蔡姑娘,教主早有安排,你下不去的!”

蔡昭心中大恨,忽的猛然掉頭,向著後方上坡方向疾衝而去。

遊觀月與上官浩男齊齊愕然——那個方向是慕氏祖墳禁地,根本出不了瀚海山脈呀。

慕清晏微微眯眼。

蔡昭一通發足疾奔,直直衝向‘禁塚’。

她也不知道該往哪裡走,隻是想遠遠離開那人。

——“昭昭,昭昭你在哪兒!這裡冷的很,莫要受凍了,趕緊出來!”聲音愈傳愈近,顯然他追上來了。

第一聲‘昭昭’時,他的聲音好像還在十幾丈之外,最後一聲‘出來’時,似乎人已近在身畔了。

蔡昭剛剛經過灰白色的石梁,眼前就是濃密的漆黑樹林,一道衣袂飄飛的身影忽從頭頂越過,攔在她的去路上。

慕清晏立在一塊半人高的山石上,下頜緊繃:“你好歹說個清楚,為何忽然不告而彆!”

蔡昭恨聲道:“你早就知道了,五師兄偷拿夜蘭分枝的事。”

慕清晏失笑了:“昭昭說什麼呢,我怎會知道樊興家偷雞摸狗的事。”

“五師兄昏過去前,所了一句話——‘那夜偷拿夜蘭後,在回屋途中他遠遠瞧見我與三師兄從屋外回來’……”

女孩目光清冷堅定,“我記得很清楚,我和三師兄從屋外回來時你剛好從屋頂下來。”

慕清晏瞳孔劇烈一縮。

蔡昭知道自己猜對了,心口一陣發疼;適才有多甜蜜,此刻就有多心痛。

“夜蘭就栽種在小樓中央的庭院中,你在屋頂上看的一清二楚!”她大聲道,“你走下屋頂前定然看見了五師兄去庭院偷拿夜蘭!”

“你早就知道了!你為什麼不說!”

“你是有意的,你有意讓我以為《紫微心經》已經練不成了!”

她湧出淚水,“要是早知道夜蘭被盜,我絕對不會找出紫玉金葵來的!絕對不會壞了姑姑的一番苦心!”

“你瞞了我多少事,你到底想乾什麼!”

慕清晏淡然佇立在山石上,深山冷月之下,衣袂飄飛,難辨神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