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二十四章(1 / 2)

夜間, 一隻雪白的幼犬正在窩裡睡熟了。

它將頭趴在窩邊, 仰著麵, 四肢撇在一邊, 露出雪白的肚皮。

那睡覺的姿勢實在有些怪異。

對於一隻犬類來說,這樣睡勢實在有些太過於像一個人。

而這麼多天以來, 這隻幼犬似乎很少讓邶清如費心。

它從不會如同其他初生的幼犬那般將自己窩弄得一團亂,他的小窩裡竟每日都十分整潔。

給它上藥的時候, 它也很少掙紮,十分乖巧。

就算有時候撕裂了傷口會很痛,它也不叫喚一聲。

他那徒兒小時候,也是這般, 從不叫人操心一點, 十分乖巧懂事。

他那時雖還是個稚子,但行為舉止已然近乎像個大人了, 隻有在極其少的時候, 才會露出一點孩子的淘氣。

邶清如又不由看了一眼窗邊的那朵九蕊花。

月色皎潔, 那鵝黃色的九蕊花在月光之下靜靜綻放。

邶清如在一旁看了它一會兒, 不由得輕抿了抿唇。

他的麵色在月光之下顯得有些蒼白, 而他眼眸中一時之間又浮現出了太多複雜之色。

他看著地上的那隻小犬, 手卻不由得攥緊了一下。

繼而, 他又鬆開了手,而後, 他蜷縮了下手指, 從自己的懷中拿出了那個小玉盒。

白皙剔透的指輕輕打開那由上好養魂玉做成的養魄盒。

一瓣輕薄如紗的碎片靜靜懸浮在盒內。

那碎片無非實體之物, 靈魂本就飄渺之態,那從魂魄中剝落的那一小片碎片更似是一小塊懸浮在空中的薄紗。

那薄紗色澤瑩透,隻是四周散發著一點幽藍之光。

邶清如看了那碎片半晌,最後,他伸手,將那碎片從玉盒中取了出來,放到掌心。

那碎片沒有重量,亦無溫度,輕薄地仿佛他輕輕一碰便會消散。

他輕捧著那碎片,一步步走近了尚在睡夢中的幼犬。

那一刻,就算泰山壓頂崩於前亦麵不改色的邶清如,此刻卻覺得喉頭一緊。

那瓣碎片沒有重量,但此刻懸浮在邶清如的掌心,他卻覺得太過沉重,竟連輕輕動一下手指也是不能了。

他僵直著身子,將那碎片輕輕靠近了那隻小犬。

在那一瞬間,邶清如腦海中略過了很多的東西。

他想起了很久之前他在雪峰之巔教他練劍,想起了他說過,他會永遠陪伴著他,他還想起了桃林內兩人埋下的桃花釀....

太多太多的記憶混雜著。

最後,這所有的一切卻都歸結於他笑著輕喚他的那一聲,師父。

“徒兒,會永遠陪著師父的。”

他是這樣說的。

記憶終止的這一刻,邶清如看見麵前的那瓣碎片驟然亮了。

那一點亮光並不很強烈,甚至有些微弱。

但僅僅那麼一點光,便足以讓邶清如整個人都怔然在了那裡。

月光撒在他身上,他眼中微微發亮。

過了許久,他才終於能挪動自己的有些僵硬的步伐。

他就恍若黑暗中孤獨的旅人,驟然看見了遠方的那一丁點微弱的火星,光芒雖弱,卻足以點亮他的整個眼眸。

邶清如將那瓣碎片小心地放入玉盒內保存著。

繼而,他彎下了腰。

那雪白的幼犬還在睡夢中,全然不知發生了何事。

它躺在這小窩裡,一直在他屋裡。

他曾去天涯海角尋找他,它卻就近在咫尺,在他不過稍稍伸手便可觸碰的地方。

而他竟一直都未曾發現...

邶清如輕輕撫了撫它柔軟的絨毛。

它細膩的絨毛觸在他手上隻覺得乾燥又柔軟。

邶清如將它從窩裡輕輕抱了起來。

它卻也乖巧,隻是舔了舔嘴巴,繼而在邶清如懷中輕蹭了一下,便又睡了過去。

抱著懷內的幼犬,這一刻,邶清如心中忽而好似被什麼填滿了一般。

他將它放在塌上,給它輕披上一塊毯子。

雪白的小犬在他身旁散發著淡淡的熱度,夜間的冰寒與孤寂竟也好似被這一點溫暖給驅散了。

邶清如紊亂的心緒在一刻驟然安寧了下來。

他微微闔了眼睛。

這麼多年來,他緊繃的神經這才驟然鬆了。

他蒼白的唇極輕的抿了抿,似是一個笑。

*

次日,江梓念醒來之時,忽而發覺自己身下的觸感有些不對勁。

它的小窩裡墊著棉絮,十分柔軟。

但身下的這個東西,卻睡得感覺硬硬的。

江梓念迷迷糊糊覺得有些硌人,還有些寒涼的感覺傳來。

那感覺,就好像它睡在了雪地之中一般。

它睜開了朦朧的眼睛,這才發現自己竟睡在一塊寒冰玉上。

這寒冰玉硬的很,還微微散發著涼意,但這卻是上好的滋養修為的靈器。

邶清如有一個寒冰玉床,他日日在上打坐,就算隻是閉目養神亦可增進修為。

而那樣大的一塊寒冰玉實在是世間難求。

等等....

江梓念猛地醒了過來。

它歪頭往四周一看。

卻見邶清如正靜靜地躺在他身邊。

他精致清朗麵容放大在了它的眼前,近距離看這張臉實在是對人心神的極大衝擊。

邶清如一張臉平素裡總是麵若冰雪,此番就算在這睡夢中,亦是給人一種冷若冰霜的冷冽之感。

他眉目間亦似是沾染了這天一峰冰雪的寒意,窗外的微光照射進來,隻覺得他膚色白皙近乎至剔透,五官都宛如冰雕玉琢的一般,美得不似塵世中人。

江梓念之前一直覺得他這師父是冰雪做的人。

最純粹聖潔,亦最冰冷。

遠遠望去隻覺得容色清冷,風姿綽然,但真正靠近了便會覺得冰寒刺骨,隻能遠觀,不可褻玩。

邶清如睡得輕,江梓念這輕輕一動便讓他睜開了眼睛。

就算在之前,江梓念與這人做師徒的時候,他也未曾敢與之這般親近,更彆說兩人在一起同床共枕。

哪怕他來這天一峰時才七歲,年幼的他時常因為夜間害怕而哭泣,每次晨起練劍都是眼睛紅紅的,但邶清如也從未多問過他一句,更彆說會因此而與他同睡。

所以,這是頭一次,江梓念與他這般親近。

親近到,好似隻要江梓念再稍稍靠近他一分毫,便是褻瀆了。

窗外的晨光透過窗紗透了進來。

窗邊的九蕊花亦是隨風輕輕搖曳了一下。

邶清如雙眸微微睜開的那一刻,他眼中尚且有些許朦朧之色。

那一點朦朧之色,叫江梓念竟不由得心頭微微一顫。

邶清如本就容色清冷,此番這晨起他眉眼間略帶了些惺忪慵懶,兩者混合在一起,這模樣竟是江梓念還從未見過的。

而他與它近在咫尺,江梓念幾乎能看見他纖長的睫毛,在他眼下留下些許陰影。

江梓念忙不敢再看他,他腦海中出現的許多亂七八糟的念頭都被他壓了了下去。

一醒來,邶清如便見他的徒兒輕輕趴在床邊看著他。

它雪白的絨毛在蓬鬆又柔軟,兩隻耳朵尖尖豎起,它黑黑的小眼睛此刻一看,隻覺得甚至有靈性。

那眼中略帶狡黠的光,和他徒兒不正是一模一樣麼。

之前,他竟從未發現。

邶清如心下不由得微微一動,他伸手,在小白犬身上輕撫了撫。

江梓念本在壓著心底亂七八糟的念頭,不敢再看他,被邶清如這麼伸手這麼一撫,它不由得微微怔愣住了。

而邶清如見小白犬趴在床邊,似是有些神色懨懨。

邶清如不由得開口問道:“是餓了麼?”

他的聲音宛如珠落玉盤,又宛如雪峰之中清泉的潺潺流過,清寒冷冽。

那聲音又叫江梓念愣了一下。

它抬起頭一看,隻見此番邶清如依舊麵若冰雪,神色亦與往日一般無二。

他眉間的冷冽還是叫人望而卻步,整個人都高高在上,冰冷又淡漠。

想來,邶清如哪裡會是那等因為私情便頹然不振之人。

或許,邶清如比他想的要在意他,但他心中最多的仍是天道、劍道,他本就是無情無欲之輩,他或許能在他心底留下痕跡,但強大如邶清如又豈會這般任由自己沉溺於痛苦中。

也過了這麼幾日,他大概已然從那陰影中走出來了吧。

他眉間佛印此刻已然不見,閉口禪已破了。

或許,他的執念也當就此消散了罷。

正如簡祁所言,這對邶清如而言,許是好事。

若能再早些發現他的死,可能邶清如這些年的痛苦也能少些,他的執念也能早些放下。

江梓念雖隱隱察覺到邶清如今日好似有些不太對,但它也並未想太多。

還未等它反應過來,邶清如忽而將它抱了起來,下了床榻。

他動作十分輕柔。

邶清如身上清淺的蓮香全然縈繞在它鼻息間。

走了幾步後,邶清如將它放在了一旁的小桌子上。

沒過多久,邶清如便又回來了,他手中拿著一個綠玉花口小碗走了過來。

那碗口呈現花瓣狀,看著彆致小巧,色澤瑩透,裡頭還裝著些瓊漿玉液。

江梓念正納罕,邶清如何時竟還吃這些東西了。

這時,卻見邶清如將那小碗往它麵前一放,那裡頭的瓊漿玉液的清香頓時散發了出來。

“吃罷。”

邶清如對著江梓念說道。

江梓念一愣。

它自然知道那綠玉碗裡的東西乃是修真屆有名的仙風玉露,此物是修仙界難得的珍品,素日裡修士們時常買來增進修為,而邶清如這碗裡的仙風雨露一看便是上上珍品。

一滴便是舉世難求。

這等珍品,邶清如竟拿來給自己一個小犬做狗食?

江梓念心下覺得實在有些奇怪,但他轉念一想到修為到了邶清如這個境界,又是什麼好物沒有的。

他身為混元派上虛劍尊,每日混元派下麵送來的供奉儘是世間珍品,而且無窮無儘,根本無法用完,隻是邶清如素來不喜奢華,由是他吃穿用度皆是節儉。

這仙風雨露對旁人來說乃是難得的珍品,但對邶清如來說,卻也實在不算什麼。

如此想著,江梓念便心下坦然了許多。

它伸出小舌頭舔著碗裡的瓊漿玉液,那玉露實在清甜甘冽。

隻可惜小碗太小,小白犬又臉太大,最後的一點卻怎麼也舔不到。

它幾乎整臉都埋在碗裡了,看上去實在有些憨態可掬。

忽而,隻見一隻手輕輕將那綠玉小碗的一角扶了起來,那小碗內的瓊漿玉液便傾斜流至另一角,江梓念忙又舔了幾下,這才將那仙風玉露喝儘了。

它如今還隻是很小一隻。

一碗仙風玉露下肚,它不由打了個飽嗝。

邶清如又輕輕撫了撫它的絨毛,他看著它眉目間的冷冽都柔和了幾分。

之後幾日裡,邶清如再也未曾流露過一絲的落寞或悲傷的神色。

他真的好似徹底從之前的那段往事中走了出來。

江梓念看著心下也稍稍安穩了許多。

它想著前幾日邶清如那落寞的模樣,他便不由得想要親近討好他一二。

由是,兩人的關係漸漸親近了。

在兩人做師徒的時候,江梓念都未曾與他這般親昵,邶清如亦未對他這般耐心溫和。

但如今,江梓念成了小犬之後,邶清如卻對他分外親近了起來。

江梓念瞄了一眼邶清如,心中暗道:莫非....他這師父是個絨毛控?

*

傷筋動骨一百天,江梓念之前傷的可遠遠不僅僅是筋骨,它如今身上的傷也隻能一天天養著,雖好了大半,卻時常有所反複,如此竟拖了許久也不見痊愈。

它本說傷好之後便離開,如今卻遲遲不能離開了。

天狗在幼年時期生長得很快,幾日便是一個樣子,江梓念在這天一峰上養了月餘,它先前軟軟綿綿的小軟墊,如今也長出了鋒利的小爪子。

它如今還不能很好地收縮控製自己的爪子,有時候邶清如抱著他,它會勾扯到邶清如的衣服上。

但邶清如對此早已習以為常,並不怪罪。

小犬在長爪子的時候時常會覺得爪子癢癢的,想要磨爪子。

邶清如為此還專門給它編了一個磨爪子的草墊。

編草墊的時候,他雖麵無表情,但細細編織時,那垂眸的側顏竟顯得有幾分柔和。

江梓念記起了很久之前,有一次邶清如見他衣服破了,他便給他縫補過。

他這般高冷清傲之人,實在難以想象,竟也能拿得起那小小的銀針。

江梓念隻為他高高在上,不食人間煙火,卻不知他竟也會如尋常人一般縫補衣服。

僅僅在這樣的一些細碎的時刻,江梓念才能意識到,他也是個凡人。

如今他這般給它編織草墊子,那樣子和很多年,竟有些相似了。

忽而憶起往事,江梓念心中不由得升起些許複雜。

草墊做好後,邶清如便將那草墊放在它小窩邊。

之前江梓念找不到東西磨爪子時常四處亂磨,有時候一個不小心便會將自己的爪子磨斷。

如今,這個草墊柔軟適中,江梓念便再也不會出現這種情況了。

他之前一直以為長爪子已經十分痛苦了,他拚命壓製也沒能抑住犬類的本能,就是總是找個東西磨磨爪子,為此他覺得十分丟臉。

但後來,他發現了一件更痛苦更丟臉的事情,那就是....剪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