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句一句話全都戳進那男人的心窩子裡,簡直跟卡了好些刺一般難受。
孫老板鐵青著臉想要罵他幾句,遠處越亦晚的助理卻拿著標牌揮了揮手,示意他過去錄采訪。
“再見了,孫老板。”越亦晚隨手遞給了他一張名片,眼神裡帶著憐憫:“真的快破產了,可以考慮把廠房轉讓給我們。”
他大步流星的離開,背影也瀟灑又自在。
這個比賽最終定下了名字。
英文名為繆斯之眸,中文名為搖光之曜。
繆斯實際上是希臘神話之中,對主司藝術與科學的九位女神的總稱。
繆斯是靈感,是美,是藝術。透過女神的眼眸,似乎萬物都有難以言喻的美。
而搖光是北鬥七星的最後一顆,代表的也是祥瑞和風華。
這個名字是花慕之挑選許久之後擇定的——“悉徵靈圉而選之兮,部署眾神於搖光。”
他們這個節目裡誕生的十強選手,不僅會得到各領域的邀請函,而且也可以被讚助著免費去聖馬丁學院訪問學習。
越亦晚親手設計了一個有星辰和眼睛元素的寶石獎杯和手鐲,而且和江絕一起敲定了賽程和招募範圍。
隻要是亞裔的年輕人全都可以來參與,而且不預設年齡和學曆的門檻。
東方和西方對美的感受,其實是截然不同的。
西方的美起源自古希臘和古羅馬,再根據歐洲各國的風尚進行進一步的衍生。
而美國沒有古典文化,更崇尚的是流行藝術。
但在東方,繪畫、服飾、書法,以及各種各樣的題材和形勢,其實都是同根同源的。
他們的母親,叫華夏文明。
日式的振袖和服也好,韓服裡象征的陰陽五行說也好,臨國的鳳鸞圖騰也好,都有共同的一個來源。
這種美,縱橫於山水花鳥圖,飄逸於蘭亭集序的長卷,從黑白水墨到彩繡輝煌的衣飾,無形之中都如編鐘一般可以共鳴發聲。
由於時尚文化是從西方往東方傾瀉的,亞洲對古典文化的傳承,和對新派文化的發展都曾出現過斷層,處在一個進退維穀的環境裡。
即便在過去有一些服裝設計的大賽或者綜藝,但其實都是一味的追求‘潮流’、‘好看’,大部分都屬於虛有其表的存在。
但一味的追求服飾文化的古典複興,其實也不現實——
要結合足夠的現代設計,賦予它能夠被大眾們廣泛喜愛和接受的現代元素,讓它因為商業性而得到真正的興盛。
“這個比賽,如果順利的話……”越亦晚在寫完最後一行分析的時候,放下筆揉了揉眼睛道:“我希望它能一直一直的辦下去。”
培養出更多的優秀人才出來,讓文化的融合和繼承再充分一些,也讓觀眾們漸漸地理解和懂得——
這樣下來,服裝行業也許可以迎來又一個春天。
-3-
由於節目還在籌備當中,從招募到開始拍攝大概需要兩個多月,越亦晚忙完《鯊魚先生》有關的項目之後,每天晚上都終於能按時下班回家癱倒。
太子也剛剛出席完一場跨國文化交流會議,還帶了朋友送的夏威夷特產回來。
他們兩人靠在沙發上吃著椰子糖看著連續劇,小孩們已經在房間裡沉沉睡著,世界好像又變得安穩而又溫和。
越亦晚似乎又瘦了一些,手肘和鎖骨的線條也更加明顯。
他靠在花慕之懷裡的時候,依舊像是剛結婚那會兒一樣,安靜又美好的讓人想多親吻一下。
花慕之正想幫他把耳邊的碎發撫平,忽然門外禦侍敲了敲門。
越亦晚坐了起來,隱約感覺有點不太對勁。
霍禦侍和洛禦侍一般這個點都守在側殿,沒有要緊事不會打擾他們。
“殿下……”霍禦侍的聲音頗有些為難:“那位夫人……她又來了。”
越亦晚的神情變了一下。
他下意識地站了起來,想要過去和禦侍談談。
花慕之握住了他的手腕,似乎想把他留在客廳裡:“我來替你處理這件事情。”
越亦晚的母親來過這裡好幾次了。
雖然先前太子下過命令,越亦晚那邊的公司也管理的頗為嚴格,但她還是到訪了幾回。
兩回是越亦晚的生日,一回是新聞報紙上刊載了小郡主和小世子的誕生,還有幾回都是在不同的節日裡。
有一回在萬靈歸上放蓮花燈的時候,越亦晚眺望著煙霧朦朧的長河對岸,都隱約能夠看到她的樣子。
是你嗎?
先前碰到這些事情的時候,他們基本上都是冷處理,不予以任何信息,也不會讓她抓到任何紕漏。
“殿下,她說她得絕症了,可能這是最後一次過來看你們。”
霍禦侍顯然也有些無措,仿佛感覺自己做了什麼錯事。
“所以……我還是過來跟您知會一聲。”
“絕症?”越亦晚腳步一頓,下意識地問道:“什麼病?”
“乳腺癌,”他小聲道:“具體她沒有說太多。”
越亦晚怔在那裡,半晌才輕聲道:“她是在騙我嗎?”
花慕之下意識的握緊了他的手,沉聲道:“你先不要去,我來跟她談談——小晚你先不要著急。”
“不,”他深呼吸道:“我其實已經準備好了。”
“我去見她。”
花慕之顯然對這件事頗有些不放心,甚至想陪著他一起和那位夫人談談。
可在馬車駛向西宮的時候,晚晚都一直沉默不語,似乎也不想再和他談論這件事情。
他們還是一起走進了那會客用的正殿。
陳葉華就坐在那裡,臉色蒼白身體瘦削,頭發也有些稀疏。
這是時隔十幾年之後,他們母子兩的第一次見麵。
越亦晚沒有想到她會這麼憔悴和病弱,甚至有些認不出這個中年女人是誰。
她看起來蒼老又疲憊,和記憶裡那個年輕又溫柔的媽媽根本不是一個人。
“晚晚……”她露出了無力的笑容,略有些搖晃地站起來看著他:“你居然都長得這麼高了……也是大孩子了。”
越亦晚下意識地想要後退一步,但還是忍住了這個衝動,隻看向花慕之道:“你去側殿等我一下,我和她談談。”
花慕之皺著眉想要說句什麼,卻還是點了點頭。
“有什麼問題隨時搖鈴,我們會馬上過來。”
“嗯。”
等太子和禦侍都退下了,越亦晚才緩緩走了過去,給她斟了一杯茶。
那個女人就站在那裡,手足不安的注視著他。
他們本來應該是一對再親切不過的母子,現在完全像兩個陌生人。
越亦晚在來的路上想了許久,心裡本來把想要說的話都排完了順序。
可是真的站在她麵前的時候,先前預料到的很多感覺都不曾發生。
沒有痛哭,沒有憤怒,也沒有任何激烈又絕望的情緒。
他們不可能相擁而泣,也不可能去敘舊談論童年的那些事情。
剩下的,就隻有乾澀的沉默。
陳葉華站在他的麵前,除了‘你長高了’之外,好像也說不了其他的什麼話題。
這個孩子是從她身上掉下來的骨肉,當初生他的時候還差點難產。
可是現在站在這孩子的麵前,她既不知道他喜歡吃些什麼,也不知道他的孩子們現在過得怎麼樣。
“你生病了?”
“我……下周就會去住院,然後剩下的……就看老天安排了。”
陳葉華頓了一會兒,卻也不敢伸手去撫摸他的臉。
“過去的那些事情,你還在生氣,對嗎。”她啞聲道:“好像也沒有給我申辯的餘地了。”
越亦晚坐在了她的對麵,伸手扶住了額頭。
“我應該稱呼您一聲母親。”他開口時也同樣乾澀而艱難:“但有些事情,我們都隻能放手了。”
“你什麼意思?”她表情一變,露出驚慌的神色來。
“從您離開我和大哥的時候起,我就很難再把您當做我的母親了。”越亦晚竭力不適用‘媽媽’這樣柔軟的詞彙,下意識地用深呼吸控製著自己的情緒。
有些本能如同不受控製的血液在他的身體裡奔湧,卻又被理智和自製力強行壓抑,還在不斷地蠢蠢欲動著。
“我既不恨您,也不愛您。”
“您隻是一個與我無關的陌生人。”
那女人怔怔的看了他幾秒,忽然露出崩潰的神情:“不——你不能——”
“生病治療的事情,如果您有困難,我可以隨時給予您一些援助,也可以幫您找好的醫生。”越亦晚這時候感覺自己仿佛是毫無感情的石像一般,說話時語氣都冷淡而平靜:“但作為我的母親,作為我孩子們的祖母的那個人,她已經在十四年前就消失了。”
“我並不打算之後再見到您,或者和您談論我的任何隱私。”
他緩緩起身,已經有了離開的意思。
“如果還有什麼問題,您可以找我的秘書。”
“不——越亦晚——”那女人握緊了扶手,聲音都哽咽了下來:“你不可以這麼對待我,你聽我解釋當年的那些事情——”
“您肯定有苦衷。”越亦晚凝視著她道:“人活在這個世界上,注定要受各種各樣的苦。”
“你不懂!我和越品的那場婚姻,何止可以用心如死水來形容——我和家裡的雕像根本毫無區彆——”她的眼淚開始不受控製的往下流淌,嘶吼的時候聲音裡透著失控和嘶啞:“你根本不知道我獨自守著你們兩個孩子年複一年的過著有多痛苦——我簡直如同一尊死屍!!!”
“婚姻本來就是如此。兩個人都會有無可避免的付出和犧牲,也會遇到難以消弭的孤獨。”越亦晚仿佛根本不能被她的情緒感染到,依舊克製而又平靜:“感到痛苦和絕望的時候,您本應該和我的父親好好談談。”
“談談?!”她笑的頗為絕望:“談談他就能放下那些工作會議了?談談他就會按時回家陪陪我了?我不過就是他養的一個保姆!一個幫他帶孩子的女傭!”
“您擁有離婚的自由,也可以在婚後和其他的人相愛。”越亦晚深呼吸道:“但任何理由都不是您傷害我們的借口。”
哥哥在那幾年裡,一定……過得比自己還要艱難。
自己那時候年紀小,還會哭鬨著發泄情緒,可大哥都是默不作聲的忍著。
“您覺得做家庭主婦沒有自由,可在離婚之後,您也依舊沒有一份穩定的職業。”
“分得的家產被誆騙揮霍,聽說也並沒有剩下多少。”
他抬起了頭,看向那痛哭流涕著完全失去控製的女人:“您離開了我們稱之為家的牢籠,這些年過得幸福嗎?”
“你不可以這麼對待我——我是你的媽媽——”
“請您不要用這個詞。”越亦晚歎了一口氣。
“您到了如今,也該學著承受後果了。”
“所有的理由和緣由,還有那些愛與恨,都無法讓您避開最終的後果。”
“這無關婚姻,也無關任何事情。”
那女人試圖站起來去按住他的肩頭,可身體已經因為病痛站起來都透著鑽心的疼痛。
她無論如何都想不到,這個孩子在看見母親的淚水時會毫不動容。
“不……我是愛你的,是我把你生了下來……”
也是你親手把我拋棄的。
越亦晚往後退了一步,垂下了眸子。
“麵對困境,我們隻有三種選擇。”
“忍受,改變,逃離。”
“母親,您為了避開改變所要付出的那些痛苦,所以選擇了逃離。”
“可逃離也一樣會引向一個結果。”
那就是我們將永遠分離,形同陌路。
“您隻能接受它。”
越亦晚沒有再和她談論下去,直接大步離開了這個地方。
當他邁步走出去的時候,身後傳來她踉蹌倒地的聲音,尖利的痛哭聲直接穿透了整個宮宇。
越亦晚往外走的時候,感覺自己的血是冷的,手和腳都在不受控製的發抖。
下一秒,他就撞到了一個懷抱裡。
那個人握緊了他的雙手,把他用力的抱緊。
越亦晚怔了幾秒,兩行眼淚忽然就流了下來。
“花慕之,”他喃喃道:“我的心在滴血。”
花慕之抱緊了他,竭力的把所有的溫暖都給他。
“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