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家(1 / 2)

民國小商人 愛看天 11943 字 3個月前

那半大小子擠進門來,被熱氣一熏,在門口抖得不成樣子,一邊搓著手一邊上牙碰下牙說不成話:“謝,謝璟,我今日來……求口飯吃……隻今天一晚上也、也行,彆攆我走。”

謝璟脫了自己身上披著的棉袍給他裹上,先給他暖過一口氣兒來,寇姥姥聽到動靜從裡間屋裡出來,瞧見人“啊呀”了一聲,又折回去取了一雙半舊的棉鞋,“怎麼還光著腳,這可了不得,冬天還沒過完,你一路踩著雪窩子過來當心凍掉腳趾頭!”

小李子兩隻手揪著謝璟的棉袍,腳往後躲:“臟,弄臟了鞋。”

謝璟道:“不礙事,穿吧。”

寇姥姥也勸他:“孩子,先穿上吧,這是璟兒以前穿小的,我瞧著還挺好,洗洗收起來放著的。”

小李子這才穿了。

他喝了一碗熱薑湯,好歹是不抖了。

謝璟給他拿了熱毛巾擦臉,寇姥姥得知他幾天都沒正兒八經吃過東西,不敢一下給他吃乾飯,去煮了一鍋麵湯給他吃。年節裡白府送來的東西多,寇姥姥之前拿一大塊肥肉熬了一滿罐豬油,豬油渣兒趁著酥脆拌了白糖給謝璟吃了,剩下的豬油白澄澄還有一罐,凝脂油亮。寇姥姥挖了一勺出來煎出油,又切了一把白菜絲熗鍋,最後才加水下麵疙瘩,做了一鍋鹹麵湯給他。

小李子從來沒吃過這麼香的東西,加上又餓了幾天,捧著碗埋頭大口吃飯。

寇姥姥有心想勸他慢點吃,但又覺得心疼,張了張口又把話咽了下去。

等著小李子吃飽喝足,打了一個嗝兒,這才哭著給謝璟和寇姥姥跪下,求他們救命:“姥姥,謝璟,求你們可憐可憐我,收留我兩天,我能乾活,也不怕吃苦……程班主他要打死我呀!我是斷不敢回戲班去了,求你們救命!”他哭得傷心,臉上油彩厚,有些沒擦乾淨,哭起來臉孔都是扭曲的。

謝璟拽他起來,沉聲道:“你慢點說,出什麼事了?”

小李子抽抽噎噎,說出了事情經過。

他是被賣進戲班子裡的,原本從哪兒來的也記不清了,隻模糊記得老家發了大水,鬨饑荒,一路忍饑挨餓逃荒到了這裡,爹娘把他賣給程班主,換了半口袋地瓜乾。

他在戲班雖然挨打挨罵,但好歹是能吃上口飯了。

因為他被賣進來的那天,班主正在吃一盤李子,就隨口給叫了這麼一個名兒。

小李子覺得挺好,畢竟像一個姓,比什麼狗蛋、豆子的好聽多了。

他記不得自己爹娘,也記不得自己原來叫啥,被人一口一個“小李子”叫到大。

他和謝璟認識也純屬偶然。

那天他去刨榆樹皮,程班主特意交代了讓他去弄這些,回來好做刨花水,榆樹皮粘液多,可以給登台唱戲的那幾副行頭定型,尤其是旦角的頭發,每年必要大洗大梳一次。

謝璟就在那天出去摘榆錢兒的,東邊山坡上有幾棵老榆樹,皮厚結的榆錢兒也多,沉甸甸、一嘟嚕一嘟嚕地掛在樹梢上頭,謝璟轉著圈找榆錢兒,一轉身就瞧見了掰樹皮的小李子。

兩個人都沒有什麼玩伴,謝璟隻看他一眼,又去勾榆錢兒了。

還是小李子頂著膽怯,小聲先說了句:“那個不好吃,你摘上頭頂上的嫩,挑顏色淺些的,帶甜味兒。”

他經常吃。

在戲班裡雖然給飯,但並不管飽,餓著肚子是常事兒,小李子最喜歡春天,偷溜出來找點野菜、野果,或者摘上兩大捧榆錢兒,好歹能填飽肚子,睡個踏實覺。

他和謝璟的來往,也就是這麼一點,偶爾摘個榆錢兒,或者去摘個棗子,其他就沒了。

小李子是沒有家的小子,在戲班容身之處,也不過就是台毯下衣箱一側。

等到後來慢慢能跑龍套了,才吃上乾飯,再後來分科,他學藝不精,是被最後挑剩下的一個,程班主是個駝背,背著手從他身邊走過又停下,一雙眼睛帶著挑剔,十分不滿道:“行了,瞧著身子骨還算軟,聲音也細,去學旦角吧。”

小李子不懂這些,隻覺得分了之後就歡喜,好歹是有個著落,又回到隊伍裡來。

戲班分了生旦,小李子是演旦角兒的,但也是因為他一句話,差點招來殺身之禍。

年前程班主走了好運,外鄉一位老太爺年歲大了喜歡熱鬨,連包了三天台子,讓他們在家裡唱上幾日,熱鬨一下。

那老太爺八十多歲,雞皮鶴發,走路顫巍巍的,身邊卻是倆二十來歲模樣嬌俏的大姑娘在小心攙扶。老太爺走到太師椅上就已經喘了一回,坐下歇了一會兒才張開沒牙的嘴,用尖細的聲音道:“行了,開始演罷。”

程班主混了多年,是個人精,一眼就瞧出這是一位告老還鄉的公公。

這種人從宮裡出來的時候身上不知道藏了多少寶貝,趁亂折返家中,藏起來做個富家翁,性子也多少古怪些,但千穿萬穿馬屁不穿,程班主牟足了勁兒地討好那位老太爺,大約是伺候了彆人一輩子,現如今也喜歡被人捧著奉承,老太爺一高興,賞了十幾塊銀元。

程班主更是拿出十八般武藝,讓手下的徒子徒孫們熱熱鬨鬨地演了一場,一切都很順利,但偏偏意外就出在領賞的時候。

戲班眾人排隊領賞,身上戲服未卸,臉上油彩還在,一個個上前去跟那位老太爺說兩句吉祥話,討個賞賜。

老太爺揮手讓身邊伺候的一個大姑娘去房裡捧了一個錢匣子過來,裡麵放著滿得冒尖的一箱銅元,引得眾人兩眼放光,看個不住。

“自己拿罷,手大的多拿些,手小的少拿些,老天爺賞飯吃,咱也不能攔著。”老太爺細聲細氣說了一句,就擺手讓他們搶。

鄉下戲班哪有那麼多規矩,瞧見錢都瘋了,前頭幾個唱得好的也不顧什麼體麵,衝在最前頭抓了一大把銅元,揣進懷裡之後還要拿,另外一些也沒讓步,有往人群裡頭擠的,也有被壓得跪在底下,一邊跪著一邊拿手撿地上的銅元的,場麵一度十分胡亂。

老太爺拿手指頭點點這個,又點點那個,逗得哈哈大笑,比方才看戲還高興。

程班主站在一旁賠笑臉。

小李子人小,站在最後頭,被人撞了一下好巧不巧,就撞到一個端著盤子紅皮雞蛋的小廝身上,一下碰撒了一盤雞蛋,摔在地上落了個稀碎。

“雞蛋砸爛了——”

小李子剛開口,就瞧見程班主臉上變了顏色,兩步走過來照著他臉上就是一巴掌:“胡咧咧什麼,沒規矩的東西,閉上你的嘴!”

可是已經晚了,坐在前頭的老太爺已經聽見了,臉色頓時拉下來,一雙眼睛陰測測看過來,嘴上重重哼了一聲,連他身邊剛才趾高氣昂的兩個姑娘都有些怕了,一個彎腰不住小聲說話,另一個卻不動聲色往後退了一步。

小李子年歲小,哪懂得這些規矩。

宮裡的太監最不愛聽的就是這兩個字兒,點菜都有忌諱,少有雞和蛋兩個字,炸雞叫炸八塊,雞蛋叫白果兒,鴨蛋叫青果兒,雞蛋肉片炒木耳叫做木須肉,文雅些的叫木樨肉,總之不管如何,都聽不得那兩個字。

小李子犯了忌諱,得罪了主家。

他被狠狠打了一頓,當場差點沒給程班主抽死。

他們來的時候趕了驢車,這會兒用的就是趕驢的那根鞭子,被程班主握在手裡用得久了,烏黑油亮,抽在半空中都能打著旋兒地聽到響亮的風聲,緊跟著就是“啪”地一聲結結實實落在他身上,皮開肉綻,骨肉生疼。

但就算這麼一頓打,也沒讓那位老太爺動什麼惻隱之心,他們年底的賞錢全沒了。

小李子被打得奄奄一息,回來躺了幾日,發了高燒也沒人管,他命賤,居然也活了下來。

隻這次他不敢在留在戲班,趁著戲班拔程,自己抹花了臉混在裡頭,趁夜套了一身戲服裡衣一瘸一拐混了出來,來投奔謝璟,討個活路。

……

小李子喝了半盞茶,捧著杯子低頭掉淚:“我說錯了話,程班主記恨我,怕是唱不了了。”一句話,差點搭上一條命,他也是頭一回見識到契紙上那句“生死無論”的威力,他那天若是真被打死,也就是一卷草席,丟到了亂墳崗。

程姥姥唏噓不已,這年頭誰活命都不容易,陪著歎了一聲。

謝璟問:“你之後想怎麼辦?”

小李子道:“怎麼著都行,我想過了,我能乾活,去當個飯館跑堂的也行,我嗓子說話還清亮,可以唱菜名——我有回跟程班主出去,瞧見過店小二唱菜名,站在那喊上一會,能給好幾個銅板。”他自己想了想,又道,“或者挎個籃子去賣‘半空兒’,一天總能混碗飯吃。”

半空兒就是癟皮的花生,裡頭隻有一小粒花生米,一個銅板兩捧。大多是被商店撿剩下的一些不太好的花生,由小販淘換來賣,拿個竹籃子蓋上塊布,走街串巷的叫賣,一天運氣好了能混倆銅板,運氣不好就什麼都沒有。買這些的都是窮人,想從窮人手裡賺倆錢,那可真是太難了,小孩兒就是饞壞了一年到頭也不見能吃上一兩捧零嘴,而富家少爺壓根看都不看這癟皮花生一眼。

“要麼,要麼就去賣果子,我在街邊瞧見過炸果子的,不難。”

小李子一連說了好多自己想做的買賣,口水直吸溜。

油果子啊,光想就饞得慌。

要是能每天吃一小根,哪怕就聞聞味兒那日子該有多美。

謝璟沒接話,隻讓他先休息。家裡土炕燒得熱,小李子又一路受了驚嚇,謝璟讓他睡在炕頭最熱的地方,被熱氣烘著,很快就睡著了。

程姥姥在外頭燒水,謝璟搬了木盆過來,打了一桶涼水兌好,祖孫倆一起洗腳。

程姥姥還在歎氣。

謝璟安撫她道:“姥姥,他能跑出來,就已經是好的了。”亂世還未到,等到十幾年後,那才是真的要亂了,彆說小李子這樣的,一夜之間家破人亡的不在少數,北地全境被占,有的村子一夜被屠儘數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