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⑥(1 / 2)

被賈代善提出來扔給林如海夫婦的, 正是賈家大房的次子賈璉。

說到京中第一等風流公子, 誰人不提起榮國府的賈瑚。而在京中紈絝口中, 提及賈瑚, 又是另一等口風。他們說, 勳貴之家有三大不幸, 三等不幸為生做賈氏人,二等不幸為生在榮國府,一等不幸為生在賈家大房, 不幸的程度與和賈瑚的親近程度成正比。

莫說賈家人,就連這些紈絝公子們也時時被自家父兄提著耳朵訓斥:“你看看那榮國府的大哥兒!看看人家多出息!”

勳貴們嘴上說著自家可以躺在功勞簿上過日子,一輩子吃喝無憂。實際上心裡誰不明白掙前程的重要性,誰又不想門楣得以光耀。賈瑚從科舉中殺出一條光明大道來,又給賈家掙了那麼多麵子裡子, 攤開來細細看, 有幾家能說自己不眼紅不羨慕。

前程好,立身正,到現在一件醜事都沒有出過……而自家的草包用金玉養著,卻一事無成,還得讓老子跑上跑下給他們想生路。

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這口鬱氣怎能輕易消掉。

勳貴們一想到這兒, 再看自己兒子就一副吹胡子瞪眼睛。這些吃了虧的小崽子胸裡揣著這股悶氣,想起賈瑚定然心中不平。

比這些外姓紈絝還受氣的,就是姓賈的這一族人。賈珍常年被賈敬鞭策訓罵已不用贅提,榮國府的賈璉賈珠則是最慘的。

上麵頂著一個樣樣都好的哥哥, 是怎樣的心理陰影,堂兄弟二人再清楚不過。

賈瑚珠玉在前,他們再努力也無法超越。賈珠為了給母親王氏掙體麵,還咬牙讀書,賈璉卻是早早就放棄走這條路了。

賈代善等人把家族振興的希望寄托在賈瑚身上,對彆人就沒這麼上心了。所以賈璉從小就比彆的少爺們都要更自由一些,這份閒適是苦是甜,很難說明。總之越長大,賈璉越感到一種難言的無形壓力。

賈瑚還在京中的時候,對弟弟妹妹們都還不錯,當時賈璉也還小,不覺有什麼。可現在賈瑚已經外出做官四載,賈璉也長成小小少年,賈代善等決策層的家人的重心還在千裡之外的賈瑚身上,這就真的讓人心理崩潰了。

不是張氏不管他;

也不是賈代善不理他;

家人應有的關心,賈璉都有。但和賈瑚受到的重視比起來,卻是完全不夠看。加上賈璉敏銳地感覺到身旁的人總在有意無意地拿他和長兄對比,日久天長,心理漸漸失衡。

他還是一個好孩子,內心懂事也明理。隻是叛逆期來了,擋都擋不住。

賈代善等人也大致清楚賈璉本性不壞,所以亦不肯放著他不管。口頭教育過了,捆綁教育過了——氣急了的賈赦親自動的手,賈璉的叛逆還是沒有好轉的跡象。無奈之下,賈代善想起遠在金陵為官的賈瑚。

你不是想不通你哥為什麼那麼受重視嗎,那就自己去看看。

跟在他哥身邊,也許這孩子還會有點什麼長進呢。

這麼想著,賈代善親自監督著賈璉上了林如海一家的馬車。這老頭精神矍鑠得很,手裡的手杖隻是個擺設,舞起來虎虎生風。

“一路上仔細安分些,你姑姑有身子!”賈代善嚴詞囑咐過,這才目送林家的車隊離開。

離開生活多年了榮國府和熟悉的京城,賈璉小少年先是在自己的車廂裡默默哭了一場。精神恢複了,馬上就露出這個年齡的少年的本性來。

每次中途停下休息時,他跑得比誰都歡比誰都遠。偏愛逗馬,也喜歡和林家仆人、沿路驛丞等人交流。

林如海私下還和賈敏笑,“我瞧璉哥兒也沒嶽丈說得那麼壞。”

他算是往好了說,賈敏如何不清楚。璉哥兒是不壞,但如果真沒事,她父親也用不著讓賈璉跟著自己一行人走這一趟了。

就這麼一路晃啊晃,終於還是晃到了金陵省。未到目的地揚州,收到信的章珎已經來接了。他先是認真拜見了姑父一家,順道幫他們把落地前後的事安排一遍,這才拉著不知是羞是怯的賈璉走了。

四年過去,賈璉對這個哥哥的印象已經模糊了不少。恍然一麵,眼前的人已經蛻出幾分青年的樣子,比過去更清俊,也像是更難捉摸了。

天氣高爽,章珎騎馬回程。賈璉坐在他的馬車裡,和那隻露著肚皮半睡的小老虎大眼瞪小眼。

一晃好多年過去,這老虎竟然還沒長大,賈璉先是一狐疑,然後才想起來。是了,這老虎好像本來就有些不太好,在榮國府時就沒怎麼長大。有莊子裡懂野獸的人說,這老虎大概是胎裡有虧的畸形,所以長不大。

倒是羨慕他哥了,得了這麼個寵物,又彆致又不怕養大了弄出事。

現在對視著,賈璉幼稚地戳了戳西虎的肚皮,你瞅啥。

瞅你咋的,你不瞅我怎麼知道我瞅你。西虎長長地打個哈欠,不屑將自己高貴的白肚皮露給眼前這魚唇的熊孩子看,翻身趴著,繼續睡覺。

到了姑蘇府,這裡不同於京城的風俗人情有繁華熱鬨又狠狠吸了賈璉一回眼球。知府衙門的後院至今沒有女主人管著,所以那說一不二的知府大人便隨意地給自己弟弟安排了一個就近的院落居住。

近來不巧,事務繁忙。抽空去迎接林如海夫妻已經花了章珎不少時間,下麵還有不少事需要他親力去看,所以章珎也沒有急著插手賈璉的叛逆期心理護理。

難得當真無人拘束,賈璉在姑蘇城內狠狠野了一把。

好在他還是個小少年,除了愛玩一點外,並沒有去碰嫖賭之類的破事。聽身邊的人這麼來報,章珎放心不少,又專心弄自己的事去了。

這輩子,章珎是真不想再做什麼皇帝。隻想把計劃內的事情做完後,再找個風光秀麗的小島和西虎一起度過。不過現在既然是一方父母官,就不能不為當地百姓的福祉考慮一二。

此外,他還有些事不得不考慮。

手中的密函發自京城,封與紙皆非尋常貴胄能用得起的材質。章珎若有所思,想了想,然後提筆蘸墨又另寫了一封信。這個期間,書案上的西虎異常乖覺,一點也沒鬨他,隻躺在桌上用肉墊爪子勾筆掛上的毛筆玩兒。

等他忙完這一陣子,能閒下心曬太陽了,這才想起自己還有個弟弟也在姑蘇。

“璉哥兒呢。”

小廝默了默,臉上現出尬笑來。

原是賈璉來了姑蘇後,徹底放飛自我,加上章珎正忙,無人管他,所以賈璉便像出欄的山豬一樣到處浪去了。近日,他又認識了一些打應天府過來的紈絝子弟,玩兒得分外嗨。今天泛舟江上,明天城北打獵,日子過得倒是比他這個哥哥要輕鬆快樂得多。

因為章珎一直都派人暗中看著他,所以至今還沒有出過什麼事。

否則早和他彙報了。

章珎想了想,又問人,和賈璉玩兒在一起的都是什麼人。他身邊的人頗得力,流利地報了幾個名字。章珎一邊聽,一邊在腦中把那些人的背景資料整理了一遍。都是金陵省內打過交道的官宦貴族之家的子弟,他心裡還是有些數的。

“這樣啊。”章珎靠在搖椅上,將手中書卷成一卷,輕輕敲點額頭做沉思狀。沒過多久,他複抬頭笑道,“不是什麼大事。我知道了。”

又過了五六天,賈璉才回到姑蘇知府衙門,再見到兄長,對方好像已經把手邊的事全忙完了,看起來分外閒的樣子。賈璉略慌了一下,很快又鎮定下來。

章珎笑眯眯地和賈璉打了招呼,“鎮江府好玩兒嗎?”

賈璉心一提,喝完茶才回:“……山水人文很有趣。”

“是嗎。”賈瑚的眼睛純良無害地彎了起來。

“還是警醒點好,”兩人又淡淡地聊了幾句,他哥賈瑚低頭用杯蓋緩緩撇著杯中的茶葉,意味深長道,“雖然金陵省是咱老家,但這裡也不是那麼好待的。”

還以為他哥要說什麼呢,不意是這個……賈璉不以為然。賈史王薛,乃是金陵四大家族。說白點,這才是他的地盤,來到這兒後如魚得水,彆說多自在了。有甄家老親在,姑父林如海在揚州,親哥賈瑚在姑蘇,在這張官宦世家的關係網內,隻要不殺人不造反,賈璉根本沒什麼好怕的

也是他現在還小,賈府這些年又過得很順,哪怕他這麼一個天生機靈的人也沒辦法憑空長出一根警惕的弦來。

他說些什麼,賈璉此刻也是聽不進去的。這孩子現在可能有些欠缺來自社會的毒打。所以章珎並不急,隻是笑得雙眼彎彎,揮揮手,讓他下去了。

賈璉暗暗長出一口氣,起身回自己的院子準備休息去。一邊走,他一邊撇撇嘴。

家中長輩把他哥說得千好萬好,但以賈璉來看,這個人未免太溫軟了點。這樣一個人真能做成什麼事嗎,彆是因為太會讀書,他人亂誇出來的吧。

不過這樣也好,他就更自由了。

章珎果然沒有強行管著他,任由他和那些狐朋狗友們繼續浪。這些人都是貴族出身,任意一人的家世拿出來,都能在金陵橫著走。不如說,高官名門之後的身份,正是進入這個圈子的敲門磚。

哪怕賈璉是榮國公的孫子,又是巡鹽禦史的妻侄與姑蘇知府的親弟,在這堆人之中,也絕不是身份最高的那一檔次。

章珎早和賈璉說過了,金陵省不好待。賴民間給臉,吹賈家為金陵四大家族,賈氏一族也涎著臉認了幾十年,占了不少便宜。但這幾十年間,寧榮兩家一直根植京城,在皇都發展。官場幾多變化,來來去去,金陵形勢早就不一樣了。

賈家固然是金陵地頭蛇,但也不過是此處蛇窟中的一條而已。

這是全國最富的地方,武將、閣臣、王公貴族……多少雙眼睛盯著這裡,數都數不清。如果賈璉以為自己身為榮國府一脈便沒人敢招惹他、打他主意,那可真是太天真了。

和賈璉玩兒得好的一個李姓貴族子弟,其家族門第也極高,和郡王之家、朝中二三品大員均有關係。

章珎一早留意上的就是他,並猜想賈璉最終也會在這人身上倒黴。

因為,金陵官員間秘密流傳著一個八卦。據說這位李公子,偷偷招惹了某貴族養在應天府的小星。每次,這貴族來應天府的時候,李公子就悄悄躲開,等人走了,他再回去。

他這次離開應天府跑到鎮江與姑蘇一帶來,就是因為這件事。

可是官場上都悄悄流傳的八卦,那位苦主怎麼會完全不知道。論家世論門第,他比這位李姓公子還要高上一兩頭,自己的外室被人碰了,要他當做沒事發生,那是不可能的。

未免萬一,章珎一邊讓人盯著賈璉,一邊讓人盯著李公子與苦主兩邊。

接下來的展開對賈璉小可憐來說就有點倒黴了。

那苦主假意離開應天府回京,實則早有準備。等那李公子偷偷溜入他給外室買的園子,這苦主就破門而入,然後連威脅帶恐嚇的,非要這李公子付出代價。

後麵的代價。

李公子做下這種錯事,讓他和家人求救卻是不大可能。他爸極度嚴格且迂腐,李公子之所以能浪到今天,全靠他老爹一年三百二十天不在家。如果被他父親知道他放浪形骸到招惹了這人的外室,絕對會被亂棍打死。

可如果不找他爹,這事一般人又是無法擺平的。

李公子哭哭唧唧說自己不可能獻出菊花贖罪,問能不能在外麵采買幾個盤亮條順的伶官賠罪。那苦主一聲冷笑,外麵那些人,他隨隨便便就能買上幾十個。但那些風塵氣重、自小就學著如何伺候人的玩兒起來有什麼意思。

他就喜歡那種家世比較高貴,輕易碰不得的人。

李公子愣了愣,罵這苦主有病。苦主反罵他懂個屁,玩兒這種貴公子的樂趣是常人根本不能了解的,皮嬌肉嫩,哪兒是尋常伶人小倌比得上的。而且越是那種成不了氣候沒有本事的貴公子,玩兒起來越是不用顧忌。因為他不僅報複不了自己,還時刻生怕自己被玩兒的事情傳出去沒臉見人,越是這樣,搓弄起來反而百無禁忌,讓他乾嘛他就得乾嘛。

苦主越說越來勁,嘿嘿淫/笑。他說得繪聲繪色的,李公子也不由地跟著嘿嘿淫/笑。笑夠了,李公子又罵那苦主有病。

因為他想起來了,自己現在的角色就是那個倒黴的貴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