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醫院出來已是晚上十點鐘。醫生連藥都沒給她開,隻在她額頭和耳側用了醫用膠水粘合傷口。那個有著一頭漂亮銀發的醫生告訴她,時間會治愈她的身體。
富小景隻感渾身上下沒一處是自己的,既無去地鐵站的力氣,也無勇氣。再被搶可沒人救她。
到醫院門口,她坐上一輛福特維多利亞皇冠。
她來美國第一次打車,司機是印度裔,出乎意料地健談。
“我猜你是中國人。”
“您真聰明。”
得知她被搶劫後,司機一連說了幾個願上帝保佑你。
“你是基督徒嗎?”
“不是。”
“那願馬克思保佑你。不用擔心,我對無神論者沒有任何偏見。”司機認定富小景信奉**,自作主張把上帝改成了馬克思。
富小景隻好說謝謝。
一路上,司機跟她抱怨紐約出租車牌照越來越貴,如今已升到八十多萬美金,如果他當初買牌照,而不是雷曼債券,錢也不會打了水漂;華爾街那幫狗娘養的,搞出了經濟危機,沒一個坐牢,如今又越過越好,真是沒天理。
富小景一邊附和一邊疊大衣,大衣領口處的標簽黑體字差不多已經磨成白色,曆史哪止十年八年,三十年也不止了,不知是從哪個二手店裡淘來的。他把大衣丟給她,是不想要了嗎?
紐約零下十幾度的天氣,單穿外套一定很冷吧。
“你們中國一定沒有金融危機這種東西!”
“危機是全球性的,隻是沒有美國嚴重。”
“社會主義也有經濟危機?”
“……”
2008年,經濟危機蔓延到國內,一批做出口外貿的廠子倒掉,富家的小廠也未能幸免。
富小景的手一直沒閒著,疊完大衣她又用膠帶粘托特包斷掉的羊皮帶子。
這是她背得最久的一個包。從小到大,無論貧富,她都不缺包背,小學時,一周五天,她每天的書包都不重樣,同學過生日,她送得最多的就是各種各樣的包。
她家是做皮包出口的。一個幾十人的小廠子,自然請不起像樣的設計師,版型都是抄來的。
上大學那年,富文玉送了她一個雙C鏈條包,並叮囑她,“家裡的那些包不要再背了,背出去跌份。”
富小景當時還不到十七歲,對母親的話半點都不認同。那款鏈條包沒多久就被她給賣了,她拿賣包的錢請打工子弟小學的孩子們去大董吃烤鴨。
大學前三年,她從沒為錢發愁過,即使後來廠子倒了,富文玉改行去賣保險,也每月雷打不動地給她三千塊的生活費,衣服鞋子護膚品連襪子都不用她自己買。
等她發現家境早已不複昨日時,廠子已經倒閉了一年多。
黃色出租車最終停在110街的一幢中檔公寓。
自從四個月前她從哈林區搬到上西區,願意送她回家的男人明顯多起來。不過她從沒主動請人上去坐坐。
富小景拿出信用卡付錢,支付頁麵上小費有三個選項:20%,25%,30%,如果不怕被打的話,還可以自定義成10%及以下。她最終選了30%,希望這點錢能讓苦大仇深的司機在新年的前夜高興一點兒。
司機衝她笑得燦爛,並再次願馬克思保佑她。
電梯在17樓停下。
富小景手裡拿著剛從信箱取出的紐約時報,僵硬地站在門口,獨屬於年輕人的荷爾蒙氣息透過門縫傳出。客廳裡正在辦party。
她撥出耳後的長發,往前拉了拉,儘可能地覆蓋住傷口,又從包裡取出口罩,遮住口鼻。在深吸一口氣之後,富小景拉開了門。
裡麵比她想象得還要熱鬨許多。暖氣溫度開得很高,一進門,她就開始發汗,女孩子們大都穿裙子,長度不一而足。年輕男人們穿的衣服倒是各有各的不同。
CD機正在播放最新的流行曲,比音樂更大的是讀秒聲。
今天party的主角正在眾人的哄鬨中接吻,有人在一旁掐表,並沒人留意她的到來。
富小景的腳步極輕,生怕引人注意。
第八十五秒時,富小景走到客廳中央,吻戲女主角望向她,“小景,你回來了?”許薇穿一件淺粉色長裙,裹著的皮膚和布料之間不留一絲餘地,胳膊和肩頸大片袒露出來,晃得她眼暈。
一旁的男男女女明顯感到不儘興,“怎麼這麼快就停了?羅揚你不行啊。”
空氣瞬間凝固,男主角羅揚也向她投來一個含義複雜的目光,富小景眼睛定在他的脖頸上,鞋子像粘了502,邁不開步。
羅揚並沒窮到沒有其他領帶可戴,唯一的可能是,他忘了那是富小景送的。
那條領帶的價錢足以買一個黑白激光打印機。她的噴墨打印機已經老得快不能用了,她真想把領帶從他脖子上揪下來,她多麼需要一個新的打印機。
她晃過神來,自嘲地笑了笑,口罩掩去了那笑容,“不好意思,打擾了,你們繼續,繼續……”
說罷,逃也似地溜到了自己房間。
靠在門上深呼吸。
門外還在嚷著繼續,而後這哄鬨又被巨大的音樂聲給覆蓋住。
富小景的頭貼在門上,身體不受控製地滑向地麵。她把臉埋在陳年的黑色大衣裡,而後仰起頭來,吸了吸鼻子,拿紐約時報的頭版瘋狂在大衣上擦著。
房間很小,一張窄窄的單人床便占去了三分之一空間。富小景走到靠窗的書桌前,從包裡掏出一瓶黑牌伏特加,那人可真仗義,她隻舍得給自己買紅牌。駕照就躺在工字台燈旁邊。如果不是羅揚,她未必會去考美國駕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