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小景當時將懂未懂,停下蒯土豆泥的手,眨著眼睛問“媽,現在有幾個人追你啊?”富文玉恨鐵不成鋼,嘴都氣得發顫,隻催促她吃牛奶雞蛋,吃完趕快去上學。
她想,富文玉其實對她嫁入豪門這事兒寄予了厚望,隻是後來終於認識到她朽木不可雕也,對她的期望也逐漸下降為不做王寶釧就好。
王寶釧哪裡是那麼好做的,她的父母豪貴,起碼不用她養。
夜裡,她把顧垣送的唱機搬到了臥室,幾次把唱片放到唱盤上,還是作罷。
第二天下午,梅約富小景去她的公寓談最近的際遇。
梅住在四十二層。
從四十二層看下去,可以看到中央公園,裡麵光禿的枝椏提醒著這是一個寒冬。
一進門,梅就拉富小景去看她的衣帽間,她從三層架子上取出一個橙色包,“這是我第三個愛馬仕。”說著去捕捉富小景臉上的表情,“小景,你為什麼看見這個能不激動?”
富小景沒有見識地說道,“又不是黃金。”
“愛馬仕和黃金一樣都是硬通貨。危難時候是能拿來換錢的。”梅見富小景不捧場,見到她時的熱情也略微冷卻了。她從最底層抽出一個普拉達的殺手包塞到富小景懷裡,“拿去背吧,女人總得有個好包。”
“算了吧,上次我背的包樣式和這個有點兒像,都被搶了。”富小景拿過包又俯下身來放到包本來該在的位置。
按照田野倫理,乾涉研究對象生活是大忌。人類學負責觀察問題、解釋問題、卻從不負責解決問題。儘管做研究的第一天,富小景就告訴自己千萬不要勸人從良,但有次她還是沒忍住,梅回她的話很簡單,你養我?
她養自己都困難,何以負擔這麼奢侈的生活?
不由得自慚形穢。
梅當著富小景的麵一件件地換衣裳,後來讓富小景陪她試。
梅在一所全美排名還不錯的學校,但該學校在中國知名度極低。梅在這所學校的東亞係研究現當代文學,最近在做的題目是好萊塢電影和英國文學對張愛玲中早期創作的影響。
“你說諷刺不諷刺,張愛玲本人困於學曆,在美國找不到教職,隻能做訪問學者。但卻有一堆人靠著研究她拿到了終身教職。所以我覺得我們這種專業畢業不好找工作、收益低都很正常。前幾天我打車,司機恰巧是你們學校畢業的。”
“你猜他是學什麼的?”
“人類學。”
“恭喜你,猜對了。”
“他現在還沒還完學貸。他跟我說,前些年他在做紐約出租車司機的田野調查,做著做著就成了一名司機。小景,你是不是覺得很好笑?”
富小景覺得一點都不好笑。
她並沒忘記,這是她最好的毛衣,山羊絨的,前年剛來美國不久在21世紀百貨買的。可她換了新的大衣和圍巾,不細看是看不出來的。
“見我就算了,你這樣去見男人,他會認為你隻有一件衣服可穿。男人們很勢利的,你穿得好一點兒,他就會請你去好館子吃飯。”
“可是我為什麼要和這樣的男人去下館子呢?”
梅站在鏡子前抻腰身,“哦,對了,小景,你最近是不是讓人給甩了?”
“沒有的事。”
“那天,我在59街那家餐館可看見你那富二代男朋友和另一個女孩兒卿卿我我,兩人可不像是一般關係。”
“那不是我男朋友,我們隻約了幾次會而已。”
富小景站在梅身後給她拉背部的長拉鏈。鏡子裡映出一張濃豔的五官,眉毛極黑,嘴唇極紅,人生經驗不斷從紅唇裡吐出,“這些富二代比鬼還要精。一開始是隻戀愛不結婚,戀愛時談了一個個窮女朋友,結婚還要找門當戶對的。後來找到美國的約會文化背書,乾脆連戀愛也不談了,都在床上約會了幾十次了,照樣清清白白連個女朋友都沒交過,情感經曆白得像一張紙。小景,你沒被人白睡了吧。”
“說什麼呢,就約過幾次飯而已。”
“你不會還是個處吧。”梅的紅唇上揚,是個諷刺的笑。
拉好拉鏈,富小景收回自己的手,對著鏡子裡的梅說道,“這件裙子很適合你。”
梅撿出一件紅色縐綢連衣裙扔給她,“這個你拿去試試,就腰那兒有幾個斑點,不仔細看看不出來。送你了。”
富小景當然不能收研究對象的東西。
裙子的大V領直開到腰圍,富小景展開裙子又重新掛到衣架上,自嘲地笑了笑,“彆拿我開涮了,你覺得我有什麼可露的?又不是人人像你一樣都有32dd。”
梅抱胸看著她,“相信我,你努力擠一擠還是有的。你不會嫌舊吧,我隻在聖誕節穿過一次,這可是華倫天奴的。”
“其實斑點還真看不太出來,你還是留著自己穿吧。這裙子還是適合你們這種天賦異稟的,我是先天不足。我上大學的時候,我媽天天給我打電話讓我吃木瓜喝牛奶,結果毫無用處。出國前,我媽不知道從哪兒聽說美國女人胸脯特彆大,怕我到了紐約買不到合適內衣,給我裝了一箱。”
“你媽倒是了解男人。”
“這跟男人……”富小景把下半句話咽了回去,“你現在那位怎麼樣?”
“我躺在他懷裡,就像躺在棺材裡,景,你知道老人味嗎?他又愛用香水遮,我都快被他嗆死了。”
富小景隨口說,“那要不換一個?或者……”或者乾脆就彆乾了。富小景實在說不出第二遍勸人從良的話。
“換了彆人,哪有那麼大方?老頭子也有老頭子的好處,肯花錢,身體也壞,沒幾分鐘就完事兒了。上一個,每次一來就折騰一晚上,跟他媽野狗似的,我差點被他給弄死,還他媽送我假包,我草……”梅突然沒了試衣服的興致,從身上去摸煙,手觸到腰上,才意識到自己穿的是裙子,從衣帽間拐到客廳,整個人陷在絲絨沙發裡。
落地燈煌煌亮著,燈柱是沒穿衣服的維納斯。
“小景,給我拿隻煙。”
富小景抖抖煙盒抽出一隻七星,往梅嘴裡一塞,又去找打火機。
梅的嘴唇是一抹鮮豔的大紅,富小景嫻熟地拿著打火機燃著了一簇藍光,而後這藍光遇著煙尾,成了橘紅色。
“你要不要來一隻?”
“我不會。”富小景起身去煮咖啡,“梅,你喜歡濃一點兒的還是淡一點兒的?”
“越濃越好。”
富小景把煮好的濃咖啡遞給梅,自己捧了一杯坐在梅對麵,“他現在單身?”
杯子是梅森瓷,和當年富小景摔碎的鋼筆帽是同色係。
“七十多歲的單身?他和他老婆快金婚了吧。”
“那他妻子知情嗎?”
“我怎麼知道?我總不能問他,你老婆知道我們倆的關係嗎?她有什麼意見?我也太神經了吧。”
“我可以開錄音嗎?”富小景從包裡取出錄音筆,林越今早付給了她第一節課錢。他打給她一百五,富小景又退回去了六十塊,拿著這筆小錢她換了一隻新錄音筆。
“你錄就是了,為什麼一定要直白地說出來。我稍微對你有點兒好感,都被你這話給搞沒了。”
“我必須保證你的知情同意,你不同意,我是絕不能錄的。”富小景雖然也覺得這句話很敗興,但為了她的學術生涯考慮,她必須慎重。
臨走前,富小景做了一桌中餐。梅把富小景召喚來主要是為了做飯這事兒。梅的老糖爹一直誤以為她會做中餐,今天特地要嘗嘗她的手藝。
“梅,明天的演奏會,你彆忘了。”富小景做菠蘿咕嚕肉時,剩下了半隻菠蘿,此刻她正窩在沙發裡拿勺子挖菠蘿吃。
“什麼演出?”
“你上次不是要聽普羅鋼協嗎?我買票了。”為了儘可能從研究對象那裡獲取全麵而真實的資料,富小景也會在資金允許的情況下努力投其所好。她買的學生票,跟它的價格比,票的位置可以說出奇得好,但也是相對而言。
“是嗎?我說過嗎?”
“你上次說的,我整理錄音時又聽了一遍。”
“事實上,我隻聽老頭子提了一句,我本人對那個並不感興趣。你可以找個男孩兒陪你一起去。”
富小景很頭疼,她的采訪對象不夠誠實,論據出了問題,論點便無所支撐。
“好吧,再見,祝你晚上愉快。”富小景把勺子洗了,和梅說了再見。
晚上看新聞,康州的一家賭場有一賭徒因過於激動心臟病發搶救無效死亡,她很不恰當地想到了顧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