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來,彌亞還從未見過薩爾狄斯如此狼狽的模樣。
尤其是一想到薩爾狄斯平日裡如獅子般驕傲的姿態,再看看眼前這個人狼狽不堪的模樣,他就不由得笑了起來。
這一笑,又扯到了臉頰上一道細小的傷口,讓他疼得一嘴角一抽,下意識抬手想要摸一下。
這時,喘了半天氣的薩爾狄斯也睜開了眼。
和彌亞一樣,他睜開眼後第一眼看向的就是彌亞。
看到彌亞抬手要摸自己臉頰的血痕時,他抓住了彌亞的手,然後湊過去舔了一下那道血痕。
在彌亞的瞪視下,他說:“消毒。”
彌亞被這句話給氣笑了。
“你身上本來就有毒,還給我消毒?”
薩爾狄斯歪著頭,不回答,卻看著彌亞的耳墜說:“你耳墜的這根線快要斷了,回去給你重新換一個。”
彌亞被他弄得沒了脾氣,懶得再說什麼,手一撐著地麵,搖晃了好幾下才勉強站起身。
“走吧,回去,得儘快找醫師給你解毒。”
體力真的已經徹底消耗殆儘,僅僅隻是站起來這麼一個動作,就讓彌亞又喘了好幾口氣。
薩爾狄斯坐在地上,仰頭看他。
“站不起來。”
彌亞向下看去,心裡一驚。
薩爾狄斯的右大腿上不知何時被刺穿了一個大口子,此刻還在往外滲著血,那鮮血襯著薩爾狄斯蒼白的唇越發讓人看得心驚。
彌亞小心地將薩爾狄斯攙扶起來,薩爾狄斯虛弱地、卻是安心地靠在彌亞身上。
風吹過草地,碧綠的草浪在大地上起伏著。
彌亞攙著薩爾狄斯向下走去。
然而,就在此刻,一個漆黑的身影緩緩從前方不遠處的墓室後麵走了出來。
那是一名身形高大的男子,他抬起頭,一雙陰鷙的眼看向兩人。
在和男人的目光對上的一瞬間,彌亞的心臟狠狠地一跳,心底瞬間掀起了軒然大波。
這個人——
雖然和五年前比起來要削瘦了許多,臉色也陰鬱了許多,可是彌亞一眼就認了出來。
五年前,是這名男子身穿黃銅盔甲站在特勒亞將軍身邊,以懷疑的目光打量著自己。
五年前,同樣也是這名男子親手將自己和薩爾狄斯丟入海中。
特勒亞將軍當初那位……心腹騎士?
為什麼他會出現在這裡?
“為什麼你會……”
話說到一半,彌亞一頓。
電光火石之間,老管家那複雜的神色,突然請求薩爾狄斯祭拜特勒亞的行為,在給薩爾狄斯的食物中下毒……那一幕幕在他腦海中閃過,在這一刻終於全部都串聯在一起,讓他瞬間醒悟了過來。
“這個陷阱是你安排的?”
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在彌亞腦中湧出。
“你這……難道是為了給特勒亞將軍複仇?”
薩爾狄斯靠在彌亞身上,他什麼都沒說,隻是麵無表情地看著那個男人,他過去那位父親的騎士。
手持寬劍的騎士邁步從叢林的陰影中走出來,麵容削瘦,目光陰鬱。
雖然身材依然和數年前一樣高大,卻沒了之前身為騎士時的英武。
此刻的他,就像是一道藏在黑暗之中的陰影,他的眼中看不到絲毫亮光,冷冰冰的,如同一雙無機質的玻璃珠。
“如果當初你沒有把薩爾狄斯救下來,什麼都不會發生。”
他用冰冷的目光看著彌亞。
“你也是害死特勒亞大人的其中一員。”
輕輕地甩了一下手中的寬劍,男人慢步向兩人走來。
他說:“你既然在當初救了他,今天就和他一起成為特勒亞大人的祭品吧。”
…………
……………………
風從高空中呼嘯而過,跨越大地,掠過王城,掠過王城之中那座空曠寂靜的將軍府邸。
一頭白發的老人坐在庭院中,怔怔地看著四周熟悉的一切。
他從小就待在這裡,和特勒亞將軍的父親一同長大。
後來,年輕的他看著特勒亞少爺一點點長大,成為一個像其父親一般英俊威武的男子。
他看著少爺娶妻生子,欣慰地看著薩爾狄斯小少爺在府邸中長大……
……小少爺……
他一直都認為,小少爺是特勒亞少爺的孩子,無論外麵有多少謠傳,他一直都如此堅信著。
所以他才一直堅守在這座府邸,他以為,總有一天,小少爺會回到家裡。
然而……
淚水從老人渾濁的眼中湧出。
他從來不知道,過去十幾年平靜安詳的日子原來隻是如泡沫一般的幻影。
他從來都不知道,真相竟是如此殘酷。
他所堅信的東西,全部都是謊言。
這座華美的府邸如今隻剩他一人孤零零地坐在這裡。
什麼也沒有。
什麼都不曾剩下。
他靜靜地坐在庭院中。
想起一同長大的老爺臨死前將特勒亞少爺囑托給他的那一幕。
想起特勒亞少爺在這座庭院中挺拔的身影。
然後,他又想起薩爾狄斯……那個小小的孩子孤零零地坐在水池邊的模樣。
‘小少爺是無辜的……’
‘無辜?他天生作為罪證降生於世。’
‘如果沒有他的存在,特勒亞大人不會落得如今這麼一個孤墳寂寥的下場。’
‘他早該死去,早該在五年前就死去。若是那樣,什麼都不會發生。’
‘他是一切罪惡的根源。’
‘隻要他存在一日,將軍就會一日被釘在恥辱柱上。’
‘唯有以他的性命作為祭品,才能洗刷大人的恥辱,才能讓大人從此安息!’
半個月之前,那個突然來找他的騎士冰冷的話語音猶在耳。
老人閉上眼,他滿是溝壑的臉上已老淚縱橫。
他乾枯的手顫抖著抬起,將水杯中的水一飲而儘。
很快,黑紅色的鮮血從他嘴角溢出來,老人倒在石桌上,咽下最後一口氣。
…………
……………………
身後的箭筒已空空蕩蕩,所以,當那名騎士一步衝上來,一劍重重劈下時。
彌亞反射性地將左手上的弓抬起,想要將那一劍架住——
哢嚓。
寬劍太過於鋒利,弓身不堪重負,應聲而斷。
劈裂弓身的利劍繼續俯衝而下,在彌亞錯愕的目光中,在他胸口斜斜地劃開一道長長的血痕。
鮮血飛濺了劈下這一劍的騎士半邊頰的血色。
斷裂的弓落地,少年重重地跌倒在地上,閉上眼,似乎沒了聲息。
騎士卻毫不留情地上前一步,抬手就要一劍刺穿彌亞的胸口。
鏗鏘一聲脆響。
一把劍猛地從斜地裡伸出,硬是將騎士眼看就要刺入彌亞胸口的一劍架在空中。
騎士斜眼看向一側,看見的是咬緊牙死死地架住自己這一劍的薩爾狄斯。
他本就陰鷙的眼神越發冰冷起來。
他一抬腳,不耐煩地將在他眼中已等同於死人的彌亞踢了一下。
彌亞被踢得翻了個身,但是依然靜靜地趴在石地上,從他胸口滲出的鮮血染紅了他身下的地麵。
他閉著眼,半晌不見一點動靜。
薩爾狄斯驚慌地想要向彌亞看去,可是重重一劍劈來。
他本能地抬劍一擋。
伴隨著鏗鏘一聲刀刃撞擊的聲響,他勉力擋住了騎士劈下來的這一劍,可是繃緊的手臂卻止不住地在顫抖。
在剛才那一張惡戰中,他也好,彌亞也好,早已筋疲力儘,就連站著都很困難,根本沒法繼續戰鬥下去。
更何況眼前這位騎士更是強大甚於剛才的任何一個人。
一劍接著一劍重重朝薩爾狄斯劈下。
劈得他被迫不斷後退。
“你早該死了。”
“在五年前就該死了。”
“如果那時你死了,將軍就能活下去。”
騎士說,字字如刀,句句刺心。
他陰鷙的眼直勾勾地盯著薩爾狄斯,透出毫不掩飾的憎惡和恨意。
他冷冷地說:“你為什麼不死——”
最後一句話落音,像是厭倦了此刻如貓戲耗子般的遊戲,騎士一劍狠狠劈下。
原本就是在咬牙苦苦撐著的薩爾狄斯再也支撐不住,手中長劍脫手飛出,重重插在一旁的地麵上,而他的人也跌落在了地上。
他倒在地上,鮮血從他被劈傷的額頭流下來,染紅了他半邊的頰。
騎士站在他的麵前,居高臨下,向前遞出的劍尖抵在他的喉嚨上。
可是薩爾狄斯卻是恍如不覺,他隻是怔怔的看著另一邊伏在地麵一動不動的彌亞,整個人像是失了魂,目光一點點黯淡下去。
見薩爾狄斯沒反應,騎士皺了下眉,劍尖往前一遞,淺淺刺入他喉嚨的肌膚中,一點血絲滲出,但是薩爾狄斯卻依然像是沒看到自己喉嚨前的劍刃一般,看也不看掌控著自己性命的騎士一眼,努力想要撐著身體站起來。
可是他失敗了,中毒極深且已經遍體鱗傷的身體已連最後站起身的力氣都已不剩,剛剛撐起到半截的身體再度摔倒在地。
他喘了口氣,趴在地上,緩緩地抬起頭,目光仍舊是一眨不眨地盯著彌亞所在的地方。
彌亞靜靜地躺在草地上,一動不動。
這一刻,薩爾狄斯眼底最後一點亮光都消散了下去,除了黑暗,什麼都不剩。
他撐起身體,也不試圖再站起來,就這樣伏在地上,兩隻手肘撐地,艱難地向前挪去,似乎是想要就這樣爬向彌亞。
騎士再次皺起眉,他抬腳重重一踢,將薩爾狄斯踢得平地飛了出去。
他們所在的地方本就離懸崖不遠,騎士這一腳恰好就將薩爾狄斯向崖邊踢飛過去。
強大的慣性讓薩爾狄斯在落地之後又滾了兩圈,幾乎就已經來到了懸崖的邊緣。
隻差一點,就會滾落下去。
腹部的劇痛讓薩爾狄斯側身蜷縮在地上,他張口,重重地噴出一口血。
他抬起頭,目光卻依然不是看向騎士,仍是直勾勾地看著彌亞的方向。
他對向自己走來的騎士視若無睹,一邊斷斷續續地咳著血,一邊再度撐起上半身,顯然是想要再一次向彌亞爬去。
戴在左眼上的黑色金屬麵具啪嗒一聲掉落在地上,露出薩爾狄斯那隻漆黑的眼。
剛剛走到薩爾狄斯跟前的騎士看著那隻黑眸,眼底的戾氣一閃而過,他一腳重重踩在薩爾狄斯頭上,將他的臉狠狠踩在地上。
薩爾狄斯小半邊側頰被踩得在岩石上摩出一道道血痕,長長的金發淩亂地散落在地上。
他死死地咬緊牙,沒發出一聲悶哼。
騎士深吸一口氣,讓自己焦躁的心情冷靜下來,鬆開腳,後退一步。
他看見薩爾狄斯靜靜地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像是放棄了一切般,麵色木然。
四年前,他親眼看著特勒亞將軍在戰場上死去。
所有人都認為,將軍是戰死的,是死在敵軍的手中。
唯有他知道將軍死去的真相。
這些年來,他一直悔恨不已。
如果不是他五年前失手,沒能殺死薩爾狄斯,事情絕不會發展到那樣的地步,而將軍也絕對不會以那樣的方式死去,最後就連最珍愛的妻子也在其死後被奪走。
這些年來,想必將軍的靈魂一直不得安息。
如今,他要彌補他五年前犯下的錯誤,將這個流著奪□□子的王的血脈的家夥獻祭在將軍墓前,讓將軍的靈魂從此得以安息。
在那之後,他也會自刎在將軍墓前,追隨將軍而去。
騎士用冰冷的目光注視著腳下的薩爾狄斯,若不是薩爾狄斯突然離開王城去了北疆,他也不至於要等到現在。
他揚起手中的利劍,目光落在薩爾狄斯慘白的側頸上。
利劍在陽光下折射出刺目的寒光。
他想,將軍大人,所有的一切,就在這一刻結束吧!
……
薩爾狄斯神色木然地躺在地上,眼底一片死寂,不見一點微光,仿佛儘數沉溺在黑暗之中。
‘你早就該死了。’
‘你為什麼不死——’
那一聲聲逼問仿佛就在耳邊回響。
所有人都想他死。
是的,所有人。
當初的特勒亞是如此,現在所謂的血親亦是如此,還有如今眼前這人……那個老人……甚至於他的母親也曾親口說過,從不希望他誕生在這個世界上。
從來都沒有人希望他活著。
而這世上唯一希望他活著,唯一在乎他的那個人,也已離他而去。
這世上對他而言,已沒有任何值得留戀之處。
所以,算了。
就這樣吧。
如果所有人都希望他死去的話……
沾染著塵土和血跡的睫毛垂落,黯淡得再也看不見絲毫微光的異色眼眸緩緩閉上,等待著死亡的降臨。
他想,或許在前往冥界的道路上,他還來得及追上彌亞的腳步,還能和彌亞一起走下去……
就在薩爾狄斯的雙眼就要閉上的那一瞬,那突如其來映入他眼底的熟悉身影讓他的瞳孔劇烈地一縮。
他呼吸一窒,猛地睜大眼。
少年纖細的身體搖搖晃晃地向這邊走來。
低著頭,幾乎聽不到他的呼吸。
就像是幽靈一般,悄無聲息地走來。
他的胸口整個兒已經被鮮血染紅,還在不斷地向外流著血。
每走一步,就會有幾滴鮮血滴落在岩石上。
他走過的地方,都留下了斑斑血痕。
彌亞的腳步踉蹌至極,那搖晃的步伐,仿佛下一步就會一頭栽倒在地再也起不來,讓人看得膽戰心驚。
可他跌跌撞撞地,卻硬是走了過來。
彌亞的呼吸太輕,腳步聲更是微不可聞,沉溺在等待多年終於心願得逞的激動中的騎士並未察覺到少年的到來。
他陰鷙的目光隻盯著薩爾狄斯的頸,再也看不到其他。
下一秒,騎士高舉起的利劍重重劈下——
薩爾狄斯猛地撐起上半身,向前伸出手——
就在騎士手中利劍劈下的那一瞬間,彌亞衝了過去。
他整個人重重地撞在騎士身上。
他雙手緊緊地握著匕首,用儘最後的力量,將匕首狠狠地刺進騎士的側頸。
鮮血飛濺在他淡金色的發上。
不顧一切地撞上去而導致的巨大慣性帶著少年和騎士一同向著左側栽倒而去。
那是空蕩蕩的懸崖的方向。
不——!!!
陡然放大的瞳孔中映著彌亞墜落懸崖的那一幕。
趴在地上的薩爾狄斯竭力向前伸出手,拚命地想要抓住那離他而去的身影。
可他什麼都抓不到。
他什麼也沒能抓住。
染血的淡金色發絲在空中飛揚而起,少年和被刺穿喉嚨的騎士一起從高空中墜落。
彌亞從高高的懸崖上落下。
狂風從他耳邊呼嘯而過,本就裂開了半截的耳墜絲線顫抖了一下,忽然就這樣在風中斷裂。
如流光一般的海藍寶石在空中越過一道弧線,跌落在地麵。
染著血痕的金色流蘇散落在同樣沾染著血跡的灰白色岩石上,在火紅的夕陽中折射出一道血色的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