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祭司早在城破的那一日就被海上民戰士從祈禱之間裡找出來,囚禁在海神殿一處的房間裡。
女沙赫帶著帕斯特來到那間囚禁大祭司的房子,將自己的短劍遞給帕斯特。
她對帕斯特露出笑容,說:“去吧,我未來的夫婿,將塞普爾的大祭司的鮮血獻給我。”
跟隨在帕斯特身邊的年輕侍從一驚,另外幾名波多雅斯的貴族更是臉色一白,露出驚惶之色。
大祭司。
海神塞普爾在世間的代行者。
被所有波多雅斯人虔誠信仰著的存在。
王太子若殺了他……
帕斯特的臉上看不出一點表情,他和女沙赫對視了許久。
女沙赫眼神幽深,她目光如盯著獵物的鯊魚,那灼熱之下隱藏著的是冷酷、永無止境的野心和**。
帕斯特沉默地接過了女沙赫遞給他的短劍。
他的侍從呆呆地看著他,張嘴想要說什麼,但是看著帕斯特那張麵無表情的臉,侍從的唇蠕動著什麼都說不出來。
帕斯特握著短劍向房門走了一步,女沙赫本欲跟上,但是她一動,帕斯特就停下腳步。
他沒有回頭,說:“不要跟過來,我不希望被人看到。”
女沙赫聳了聳肩,一臉無所謂的神色,站在了門口。
帕斯特走進大門,他的貼身侍從緊張地追了進去。
兩人一前一後進了房間。
房門在女沙赫以及其他人麵前關上,海上民的戰士露出譏諷的笑容,波多雅斯的貴族則是滿臉惶恐,全部都是一副惴惴不安的神色。
帕斯特在房間裡待了足足一刻鐘之久。
久到女沙赫不耐煩地皺眉,打算走進去看情況的時候,房門才終於再一次打開。
帕斯特邁步向外走來。
他的臉上隻剩下冷厲之色。
他右手上的短劍向下淌著鮮血。
他每走一步,石板上就留下一個血紅色的腳印。
年輕的侍從跟在他的身後,臉色蒼白,步伐踉蹌,目光滿是悲痛。
女沙赫銳利的目光越過帕斯特的肩往屋裡看去,當看見屋子裡倒在血泊中的大祭司時,她露出滿意的神色。
她走過去,抬起手,動作親昵地擦去濺在帕斯特頰上的一抹血痕。
她對她既定的夫婿露出了笑容。
身為波多雅斯的王子,卻親手殺死身為波多雅斯人信仰領袖的大祭司——這件事足以讓帕斯特從此身敗名裂、被萬人唾罵,更是會被海神塞普爾厭棄。
這就是她所希望的。
她要牢牢地把這個棋子抓在自己手中,不給他絲毫喘息之機。
她要徹底斬斷他所有的退路。
她要他除了依附自己之外,再也無路可走!
被女沙赫親昵地握住手,帕斯特垂下眼,睫毛的影子落入他幽暗的眼底。
他眼角的餘光看著自己手中的鮮血,神色淡淡的,看不出絲毫情緒。
…………
已是深夜時分。
結束了戰爭的王城是安靜的,王城中心的王宮亦是如此。
王太子宮所的庭院中,帕斯特坐在涼亭下。
庭院中隻有他一人,他靜靜地坐在石階上,懷中抱著一把七弦琴。
沐浴在銀紗似的月光下,他的手指輕輕地撥動起琴弦。
許久未曾彈奏,他的動作有些生疏,琴聲也有些斷斷續續的,似乎有點找不到節奏。
但是沒過多久,那修長的手指彈奏的動作逐漸流暢,在夜空中響起的琴聲也一點點變得悅耳起來。
帕斯特低著頭,他看著懷中七弦琴的目光中帶著緬懷,透出一抹溫柔。
他已經記了起來。
自己為什麼喜歡彈琴。
很久很久以前,在他還很小,他的母親還活著的時候,小小的他總是喜歡趴在母親膝上。
他已記不清死去多年的母親的容貌,留在他記憶中的是母親修長白皙的手指,一下一下,輕輕地撥動琴弦,讓琴弦發出美妙動人的音樂。
明亮的日光之下,他趴在母親膝上,在母親溫柔的聲音,還有動聽的琴聲中,昏昏入睡。
悅耳的音樂在耳邊回響著,為在母親膝上睡去的幼小孩子的夢境裡創造出一個五彩斑斕的瑰麗世界。
……
七弦琴的樂聲在夜幕下回響。
它伴隨著庭院中清澈的流水聲,點綴著月光,仿佛與夜色融為一體。
帕斯特的指尖輕輕撥過琴弦。
他就這麼隨意地坐在涼亭的石階上,眉眼溫潤如水。
他想起很久以前,他避開外公躲在一旁偷偷彈七弦琴的時候,那個意外出現在附近聽到他的琴聲的少年。
他聽見了少年伴隨著他的琴聲輕輕哼出的歌聲,悅耳的歌聲和琴聲交纏在一起。
當他撥開茂密的枝葉時候,坐在灌木叢另一側陪鹿玩耍的少年回頭看他。
湛藍的眼眸像是倒映著晴朗天空的無邊海洋,映出他的影子。
【根據傳來的消息,未來的大祭司現在也已經在舒爾特城現身。】
……還活著。
當從那位女沙赫口中聽到那句話的時候,帕斯特的心底突然湧起一股說不出的感覺。
好像是一直高高懸著的心臟緩緩地落了地。
好像是破了一個洞的胸口緩慢地愈合了起來。
好像一度變得堅硬如鐵的心再一次柔化了下來。
帕斯特垂著眼,嘴角浮現出一絲淺淺的笑意。
彌亞還活著。
真好。
……真好。
這一年裡,他好像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噩夢。
他在漆黑無光的泥淖中掙紮著,卻隻能絕望地看著自己越陷越深。
現在,夢終於醒了。
柔和的月光落在黑發青年柔和的臉上,這一刻,他的黑眸仿佛又恢複了一年前的溫潤。
微光在他的眼底閃動著,他的眼中流淌著的是說不出的溫柔。
輕輕地撥動著琴弦,帕斯特閉上眼。
安靜的庭院中,夜風掠過他的發梢,他的臉上露出愜意的神色。
此時此刻,時光像是回到了很久以前。
月光落滿庭院,動聽的琴聲縈繞在黑夜之中。
…………
……………………
冬季即將過去,在冬末的這一日,沉寂已久的王城舉行了盛大的儀式。
彩色的旗幟在城中飛揚。
王城的城民們擁到了巨大的廣場四周。
這一天,是他們王太子成婚的日子,但是波多雅斯人的臉上卻並沒有太多的喜色。
場麵雖然隆重,卻並不熱烈。
波多雅斯人沉默地注視著前方的那壯觀的成婚儀式。
王城的中央,那座巨型的三麵方尖塔依然聳立著,如一柄拔地而起直衝雲霄的巨劍。
它鎮守在這座城市之中,高達四十多米的它仿佛擎天之柱一般,在天地之間佇立了千年的時光。
純金鑄造而成的金色的塔尖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仿佛在照耀著這座古老而有著悠久文明的城市,又仿佛在指引著它所守護的人們前進的方向。
塞普爾之塔。
海神之塔。
此時此刻,它安靜地矗立在大地之上。
不知它是否知道,這座有著千年的曆史、承載著波多雅斯的榮光的城市已經陷落在侵略者的手中。
塞普爾之塔的下側有一座高高的祭台,高達十米。
那是隻有曆代的波多雅斯王才能登上的地方。
空曠的廣場的儘頭,長長的石階通往祭台之上。
看著那仿佛通往雲端的石階,帕斯特微微失神。
他突然記起,很多年前,父王牽著還很年幼的他的手,沿著長長的石階,走到了祭台之上。
那個時候,他站在高高的祭台之上,俯視著下方。
帕斯特,我的孩子,從今天起,你就是波多雅斯的王太子。
父王握著他的手,開心而爽朗的笑著,指著他們腳下的大地。
從今天起,下麵的所有人,都將成為你的子民。
過去的記憶在腦中一閃而過,帕斯特閉上眼,好一會兒之後,才緩緩睜開。
重新睜眼之後,他的目光平靜了下來。
他邁步向前方的石階走去,長長的披風散落在他身後的地麵上。
女沙赫就在他的身邊。
這位平日裡總是一身戎裝的女沙赫在今日這個特殊的場合中,雖然還是沒有穿上盛裝的長裙,仍舊是一身利落的勁裝,但是也卸下了從不離身的黑甲。
總是在腦後高高紮起束成一束的棕色長發披散在肩上,勉強多了一分女性的韻味。
隻是,女沙赫那宛如正在伏擊獵物的野獸般攻擊性十足的眼神,將那一點屬於女性的柔和輕易就打得粉碎。
她與帕斯特並肩而行,身材高挑不遜帕斯特絲毫。
雖是女性,卻自帶一股凜然威勢,那邁步向前的強大氣勢更是將身邊的王太子的存在感都壓了下去。
無數悍勇的海上民戰士環繞在四周,向他們的沙赫投以敬畏的目光。
殺父殺弟。
這在強者為尊弱肉強食的海上民族之中算不得什麼,甚至可以說,這樣反而更加證明了女沙赫的強大、冷酷和可怕,更讓他們敬畏和臣服。
除了海上民的戰士以外,波多雅斯的貴族和臣子將士們也分列兩側。
隻是,一半是自願的,一半卻是被強迫的。
那些不肯投降被關押起來的臣子將士在今天被壓來塞普爾之塔的廣場上觀禮。
不同於那些投降了的貴族們欣喜而又得意的眼神,他們注視著帕斯特王太子的眼神中充滿了不信、憤怒以及悲哀。
他們渾渾噩噩地站在旁邊,看著和女沙赫並肩而立的王太子,不少人臉上流露出痛苦之色,更多人則是失望。
帕斯特仿佛根本不在乎他的臣民們失望和悲憤的眼神,神色平靜地踏上了石階。
他一步步向上走去。
就像是很久很久以前,他還很小的時候,跟著父王一步步走上這座高大的祭台。
他是波多雅斯的王太子。
熾熱的陽光照耀著大地,帕斯特和女沙赫已經站在了祭台之上。
女沙赫踩在祭台之上,俯視著下方黑壓壓的看不到儘頭的人群。
她的眼底仿佛有巨浪在洶湧澎湃著,充斥著赤|裸裸的**和野心。
她笑著對站在她身邊的帕斯特說:“去吧,我的夫婿,去向我們的子民宣告。”
“去向他們宣告,從現在起,你就是新的波多雅斯之王。”
“向他們宣告你的正統——宣告你北方的那個王弟是想要謀奪王座的叛逆者——”
帕斯特看了她一眼,他的唇角揚起,和她一樣露出了笑容。
那是自從城破以來,他第一次露出的笑容。
他轉身向前走去。
祭台的前方,有一個向前延伸的長長的平台。
他沿著這個長條形的平台步伐沉穩地向外走去,一直走到延伸的平台的儘頭。
帕斯特站在高高的平台上,俯視著下方。
他看見大地之上,站著無數他的子民。
冬末時分的狂風掠過,將他身後長長的披風吹得呼嘯而起。
“我波多雅斯的子民——”
“我,在此向你們宣告——”
他的聲音被風帶起,在這片大地之上環繞,回蕩。
平台特殊的建築方式將他的聲音擴開,傳到廣場上所有仰頭注視著他的人的耳中。
“我的父王,戴維爾王,在臨死之前立下遺旨!”
“廢除我王太子之位,改立第三王子薩爾狄斯為王太子!”
後方,認為一切儘在自己掌握之中的女沙赫原本誌得意滿的臉色陡然一變。
駭人的怒意從她眼底浮現,她猛地向前衝去。
然而,一切都太遲了。
帕斯特響亮的嘶吼聲在廣場的上空中回蕩。
“父王已戰死!王太子薩爾狄斯為正統繼承者!在父王戰死的那一天起就即刻繼承王位!”
嘶吼著的王太子一張臉已漲得通紅。
他仿佛用儘了自己全部的力氣,哪怕嘶吼到破了音,也聲嘶力竭地繼續吼下去。
“波多雅斯的子民們!記住,你們的王在北方!”
“他一定會打回來!從這些侵略者手中奪回我們的王城!!”
夠了!
女沙赫一身戾氣,麵帶獰色地衝向前。
此刻她懊悔不已。
她不該信任這家夥,更不該讓這家夥在波多雅斯人之前露麵!
可她這麼知道這個王太子竟然愚蠢到這種地步?
明明王位已經唾手可得,卻——
一眨眼的功夫,她已經衝到了帕斯特的身後。
帕斯特站在延伸出去的平台儘頭,根本無路可逃。
盯著帕斯特的眼中閃動著凶光,她伸手狠狠地扣住了帕斯特的肩。
無所謂。
就算沒了王太子的光環,但是好歹也是波多雅斯的王子。
把他囚禁在王宮裡,仍然可以打著這個王子的名號。
被她扣住肩膀的帕斯特轉身。
他笑了起來。
他並未試圖掙紮,反而是借著被女沙赫拽他的力道直接撞入她的懷中。
下一秒,帕斯特猛地伸手拔|出她腰間的短劍,狠狠向女沙赫胸口刺去——
然而,被灌了藥徹底失去了武力的身體終究還是慢了一拍。
短劍刺進女沙赫的身體,卻沒能刺中要害。
察覺到不對勁的女沙赫及時避開了帕斯特用儘殘餘力量的一擊。
但她也被迫鬆開了扣著帕斯特的手,甚至還後退了一步。
按住受傷的側腹,她怒不可遏地看向帕斯特。
雜亂的腳步聲從她身後傳來。
她的大批近衛已經衝上祭台,正從她身後向這邊奔來。
一定要打斷這家夥的手腳!
讓他徹底成為廢物!
她心裡還在發狠,下一秒,風呼嘯而來,深色的披風在她陡然收縮的瞳孔中掠過。
她看見帕斯特離她越來越遠。
她睜大了眼,看著那個愚蠢的、放棄了唾手可得的王位的王子縱身從高高的祭台躍下。
唰啦。
唰啦——
那是長長的披風在風中拂動不休發出的響聲。
漆黑的發向後飛揚而去。
嚦嚦的風聲在耳邊尖嘯而過。
拋下短劍,帕斯特從高台上墜下。
他睜著眼。
看見那巨大的塞普爾之塔矗立在天地之間。
金色的塔尖在陽光中閃耀。
那是波多雅斯的輝煌與榮光。
風聲在耳邊呼嘯。
他看著萬裡無雲的晴朗天空,從天空照下來的明媚陽光像極了那一天。
陽光燦爛的庭院中,他坐在長廊下彈奏著七弦琴,眸如海洋的少年摟著小鹿坐在旁邊,一邊懶洋洋地喂小鹿糖塊,一邊隨著琴聲輕輕地哼著歌。
時光在那一刻是如此的寧靜而又美好。
無意識的,也或許是有意識的,他的手指在空氣中輕輕地撥動了幾下。
那就仿佛是他的手邊有著一把看不見的七弦琴,在讓他彈奏。
隱約中似乎有無形的琴聲隨著他手指的波動從風中傳開……
碰的一聲巨響。
一切戛然而止。
整個世界陷入黑暗。
所有的感知都已經消失,他卻仿佛聽見了年幼時母親彈奏出的琴聲,溫柔地縈繞在他的身邊。
……
塞普爾之塔的腳下。
波多雅斯的王太子帕斯特安靜地躺在地麵上。
從他身下湧出的鮮血彙聚成血泊,染紅了祭台的一角。
偌大一個廣場,寂靜無聲。
…………
……………………
萬裡之遙的北方,正在庭院中安撫白月鹿的少年轉頭,望向天空。
湛藍的天空一望無際。
彌亞失神了一瞬。
他隱約中仿佛聽到了,從風中若有若無傳來的……七弦琴的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