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正從書櫃底層抱出了兩個盒子:“這裡都是我的收藏品。”
很有年代感的記憶——大紅色、方方正正、陳舊的月餅盒。
就是每個人童年都會有的那些小玩意, 不約而同封進某個餅乾盒裡,若乾年後無意打開,像機關一樣觸動記憶、以供緬懷的萬花筒。
林霜小時候擁有的更多,她有成堆的洋娃娃和數不清的小玩意, 可惜隨著幾度搬家和家庭的離散, 大部分都被有意或無意地遺棄。
“這個我小時候有一大盒。”她在盒子裡撥了撥, 捏起了一顆彩色玻璃珠 。
除此之外還有缺胳膊斷腿的塑料小人、方便麵裡的人卡片牌、用剩的鉛筆和半塊橡皮、劣質貝殼粘的小船,課本疊成的方紙板、水裡撿來的石頭
林霜看見他的小學畢業證。
內頁粘著一張小小的黑白照, 顏色已經泛黃, 但仍能看清那個小男孩,係著紅領巾,頭發和眼睛烏黑,瞳孔極亮,臉龐端正。
林霜多看了兩眼,撐著下巴:“你小時候還挺可愛的。”
絕不是那種肉乎乎軟萌萌愛撒嬌的小孩子, 而是在山裡奔跑、水裡淌過,肩膀又瘦又硬, 也許夏天曬得烏黑,冬天像火爐般熱騰,林子裡猛然拔節而高的小樹苗。
盒子底層壓著一層過塑的老照片, 不多, 七八張, 她看見了更多的周正。
大多數是幼年或童年時期的照片, 人很瘦,頭發很短, 圓圓的腦袋, 五官很清秀, 黑黑的眼睛盯著鏡頭,很拘謹的站著。
“這是你爸爸媽媽嗎?”
她看見了兩張全家福,一家三口,周正站在中間,兩邊的父母麵目模糊,眼神沉默,身上有那種踏踏實實的氣質。
“對。”
“你媽媽長得挺漂亮的,頭發很長呢。爸爸和二叔長得挺像的。”
“有點吧,他們跟我爺爺也像。”周正也掃了眼。
“叔叔阿姨是什麼時候出事的?”林霜以前聽順仔提過兩句,是個意外事故,但她從來沒和周正聊過這件事。
“十歲的時候,我爸媽承包了村裡的水庫養魚,有一天晚上大暴雨,白天他們剛放過魚苗,水庫還沒封閘,他們倆半夜起來去關閘,兩個人都衝進水裡了。”
他臉色很平靜,語氣也很平靜,很自然的把桌上的照片收起來,看不出多餘的情緒。
成年人的情緒也許不需要外露。
而後她看見他初中的記憶,鄉鎮中學的學生證,學校的獎狀,運動會獎牌,生物課的樹葉標本,可是已經沒有照片了,可能從這個時候開始他就不再拍照,隻有一張畢業合影,他站在人群裡,穿著校服,模樣特彆青澀,頭發有點長,抿住唇,收著下巴看鏡頭。
高中的東西更多了,有些是她熟悉的,北泉高中的飯卡、校園卡,學校校徽、每年的成績單,畢業同學錄,幾張畢業留念照,照片裡周正一副沉默寡言的模樣,神情稍稍陰鬱。
最下層有個小盒子,她問他:“這裡是什麼?”
“你可以打開來看看。”周正看了她一眼,聲音出奇的柔和。
盒子卡得很緊,裡頭東西不多,零零碎碎幾樣。
一包卡通圖案的手帕紙,一支顏色粉嫩的水筆,幾粒水果糖,一顆費列羅巧克力,一枚彩色小珠子。
這些都很普通,出現在學校任何一張書桌上的都不奇怪,不普通的是它們被一個男生單獨放在了一個盒子裡。
“這個牌子的水筆我以前經常用,很好寫。” 林霜一眼看出來:“這些是哪個女同學的東西?”
“你怎麼知道是女生的?”
“紙巾香噴噴的,肯定是女孩子用的啊。”她撚起那顆彩色珠子,笑問他,“這應該是手鏈上的珠子,或者項鏈之類的吧,女孩子送你的定情信物? ”
周正垂眼,淡聲道:“不是,我在學校操場撿的。”
“喜歡的女生掉的?”
周正頓了頓:“算是吧。”
林霜根本想不起來這是她的東西,她曾經擁有的太多,對這微不足道的一點並不上心。
“哪個女生?你朋友?”
“也不是,我和她不熟,也沒什麼交集,她不認識我。”周正抿唇,坦陳道,“但她無意間幫過我忙,我挺謝謝她的這些東西,當時留下來做個紀念,後來放進了這個盒子裡,一直沒有打開過”
他和林霜幾乎沒有直麵交流過,他們曾經擦肩而過,有過一兩秒的對視,但也是背景板一樣的存在——食堂裡坐在附近的人潮,走在一條路上的校友,舞台下的觀眾,操場上路過的身影——過目即忘。
“那就是心有好感嘍,沒邁出去那一步。”林霜神情不以為然,把東西放回去,“後來這個女生就這樣消失啦?還是有彆的故事?”
誰年少的時候沒有一兩個喜歡的人,曖昧的,興趣相投的,朦朦朧朧的那種情感,我們以為那一瞬的心動會記一輩子,其實過幾年就消失在腦海裡。
經曆的感情太多,林霜對此已經熟視無睹。
周正看著她擺弄那幾樣東西,心裡想,是否有告知的必要?
讓她知道他當年的暗戀,看她的驚愕或是驚喜,然後換來她的感動或是感慨?
這其實並沒有什麼值得感動的,更不值得被提及。
他什麼也沒有做。
在相遇之前,他從沒想過平行線也有交彙的一天,知道各自的路不同,高中畢業後,把東西收拾起來,塵封進心底,成為一段過去的記憶,偶爾想起,卻再也沒有單獨拎出來過。
沒有癡心等待或者苦苦留戀,更沒有暗地的關心和照顧,若是一直沒有重逢,他甚至可能和另一個女孩牽手走進彆的故事裡。
在她難過、傷心、孤立無援的那些時間,他甚至不知道她的遭遇,按部就班過著自己的生活,讓她獨自麵對那些痛苦。
可最後偏偏遇見了,他用力抓住了她。
“以後有空再慢慢跟你說,其實是個非常無聊的故事,一點都不有趣。”他把東西收拾起來。
如果他們能走得更遠,某一天他會若無其事的告訴她,其實他很早就認識她,記得她,喜歡她。
“好啊。”林霜撩撩自己的長發。
她這種個中熟手,對男友十年前的一段懵懂少男情懷並沒有抱多大的興趣。
不知道為什麼,看完這些東西,兩個人的心突然都沉靜下來。
這天因為林霜,周二叔家的廚房早早開火,家裡的晚飯開席很早,掌燈時候菜就端上了桌。
二嬸讓周雪去樓上喊林霜和周正下來吃晚飯。
周雪頭埋得很低,悶聲道:“我不去,你們自己去喊。”
“你這丫頭好端端的怎麼了?”二嬸詫異,“誰欺負你了。”
“剛坐我屋裡就不說話,光顧著玩手機。”奶奶嘮叨,“跟她說話也聽不見。”
周正恰好帶著林霜下來看奶奶。
周雪窩在沙發裡,眼睛盯著手機屏幕上,板著臉,閉嘴不說話。
晚飯是在周二叔家吃的,兩家的小樓緊挨著,算是一家人,逢年過節吃飯都在一起,林霜過來,二叔家當然算最親近的長輩招待,飯菜很豐盛,把林霜的碗都堆得冒了尖。
飯桌上聊些家常話,有周正在,話題總能輕而易舉過關,二叔二嬸猛誇周正,再誇林霜,最後誇兩人有緣分,總得來說,飯桌上氣氛還算不錯。
周雪倒是默默無聞當背景板,低著頭一聲不吭。
二叔二嬸能看出來,林霜不是那種接地氣的普通姑娘,也有些講究,吃飯的姿態很仔細,儀態乾淨又好看,吃的東西也會挑,周正挾到她碗裡的東西總要看一遍,肥肉和帶皮連骨的東西不吃,沾油帶灰的顏色也不要,有些嬌慣底子在。本來吃過飯指望著周雪陪著林霜聊聊說說話,畢竟是家裡的大學生,哪想一眨眼已經不見周雪的身影,樓上的燈亮著。
“這丫頭太不懂事。”二叔陪笑,“阿正,霜霜難得來一次,你好好陪陪她,吃完飯帶她到村頭去溜一圈,看看咱村裡。”
冬天太陽下山早,鄉下人少,更沒什麼消遣活動,無非是看電視玩手機串門聊天,周正問林霜:“要不要走一走?”
林霜搖搖頭。
兩人陪著周正奶奶回屋,打開電視看了集連續劇,說了一會話,周正提水伺候奶奶洗漱,林霜先回了二樓。
周正上樓時,房間裡沒有人,找了一圈,發現林霜站在晾衣服的露台上抽煙,仰頭望著天上的星空,手中火星明明滅滅。
風吹拂她的長發,背影有種罕見的溫柔。
煙抽了第一根,緊接著是第二根。
他慢騰騰踱步過去,站在她身邊。
“奶奶就睡了?”她柔聲問。
“嗯,躺下了。”
“挺早的。”時間才八點半。
“老人家睡得都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