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 36 章(1 / 2)

宮女升職記 鵲上心頭 23382 字 4個月前

話說到這裡,沈輕稚攥著的手陡然一鬆。

她目不斜視,任由蕭成煜凝視,而她自己,也在凝視蕭成煜的眼眸。

她聽到自己輕聲問:“可是殿下,做刀鋒者又有幾個有好下場的?”

沈輕稚聲音輕成一縷煙,如夢如幻,鑽入蕭成煜耳中,在心湖裡驚起一片漣漪。

今日蕭成煜既然願意“坦誠”,那沈輕稚所幸一白到底,把所有想說的話,想問的事一概宣泄而出。

蕭成煜看著沈輕稚,臉上笑意漸收,但他卻反問:“我以為,你不會信承諾和約定,你已經在出宮和留下之間門做好了選擇,你就可以做到最好。”

沈輕稚果決、聰慧也有野心。

但她的野心,是在自己做好分內之事,以已之能,博得前程。

蕭成煜最欣賞這樣的人,因他自己也是同樣性格。

既然如此,那麼蕭成煜便能明白沈輕稚會如何選擇,也知道她想要什麼。

她要靠自己成為人上人。

這樣的人,其實最不屑旁人的承諾和妥協。

因為他們不需要。

沈輕稚深邃的桃花目裡難得生出些許驚訝,但這驚訝卻轉瞬即逝,如風過水無痕。

“殿下,即便臣妾知曉承諾無用,但您也總要有個誠意,畢竟……”

沈輕稚伸出手,輕輕握住了蕭成煜放在春凳上的手。

他的手很大,很熱,結實有力,骨節修長。

而她的手,卻又輕又小,白皙柔軟。

她指腹上因常年做活而落下的繭子摩挲著蕭成煜的手背,似乎在告訴他自己的答案。

蕭成煜垂眸看了一眼兩人的手,他翻轉手心,把她使壞的手攥在了手心裡。

“孤可以給你承諾,我也可以給你承諾,”蕭成煜一字一頓道,“我蕭成煜從來都是一諾千金,絕不背信。”

“沈輕稚,”他抬頭,再度看向她,“我可以承諾,以後即便不需你再為我、為母後效力,我也保你榮華富貴,衣食無憂,且……萬人之上。”

沈輕稚眉心微跳,她看著蕭成煜,最終堅定地點了點頭:“好,我聽殿下的,隻要榮華富貴,衣食無憂便很好。”

蕭成煜捏了捏她的手,道:“你倒是不貪心。”

沈輕稚心想,那是還不到時候,到了時候,再貪心也不遲。

心中如此想,嘴上卻說:“殿下也知我無親無故,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就如同無根的浮萍,不過為了讓自己日子好過罷了。”

沈輕稚這一次倒是從心而言:“即便是萬人之上,孤家寡人又有什麼樂趣?”

蕭成煜倒是沒想到她會如此坦誠,不由道:“這話倒是不對,孤是你的丈夫,也算是你的家人。”

沈輕稚聽到這話,強忍著沒笑出聲:“殿下,今日同我如此坦誠,不過為了以後少些煩憂,既已坦誠,那又何必動妾心意?臣妾所有不多,唯獨一顆真心,想自己留著,百年之後,它能陪著我去另一個世界。”

這話其實是有些大不敬的,可若細聽,卻又有一股說不出的悲涼。

蕭成煜眉頭微蹙,不是因沈輕稚的不敬,是因她悲涼。

他沉聲道:“我所言並非什麼男歡女愛,我隻是告訴你,你是我的妃子,願意為我和母後效忠,那便可以作為我的親人。”

“情愛之事,於我而言,從無可能。”

“此也是你被選中的另一原因。”

因她不需要情愛,不傾慕情愛,也不期待情愛。

這才是最好的,最完美,最適合的人選。

蕭成煜的話,讓沈輕稚不由有些有些欣喜,對蕭成煜更多了幾分欣賞。

成大事者,就要坦誠以待,若像那夏國國君一般靠哄騙女子,哄騙百官得便利,那才讓人不齒。

“殿下所言甚是,殿下乃真君子也。”

沈輕稚不由有些好奇,她睜著一雙璀璨的眼眸問:“殿下若是以後心係於誰,定要早讓臣妾知曉,臣妾也好知如何行事。”

蕭成煜聽到這話,卻搖了搖頭:“不會。”

沈輕稚眨眨眼睛,有些不解。

蕭成煜看向她:“成帝業者,當以家國為重,孤不會糾纏男歡女愛,亦不會傾慕於誰。”

“所以,不必煩憂。”

沈輕稚微微一頓,隨即笑顏如花:“是,臣妾明白了。”

話都說明,蕭成煜倒是輕鬆不少。

他親自給沈輕稚倒了一碗茶,同她碰了碰杯:“沈輕稚,以後有勞了。”

沈輕稚笑道:“殿下放心便是。”

兩人把杯中茶一飲而儘,蕭成煜這才斂了笑意,他略有些悶氣道:“沈奉儀,近來宮中恐有大事發生,然母後體弱,不堪大事,如今以淑妃、賢妃為主,專理宮事,但兩位母妃既要操心宮事,就無暇顧及母後,孤心中甚是不安。”

沈輕稚這才意識到,今日蕭成煜同她如此剖白,歸根結底是在此處。

對於撫照她多年的皇後娘娘,沈輕稚還是很上心的,聽到這話,立即便問:“娘娘如何?”

她的關心是發自肺腑的,蕭成煜見她此刻才有些緊張,心中倒是升起細微的暖意。

這種暖意,大抵也源自於兩人共同關懷的蘇瑤華。

蕭成煜捏了捏沈輕稚的手,安慰道:“母後如今倒是尚可,孤就是以防萬一,畢竟……”

剩下的話,蕭成煜未再多言。

沈輕稚看他垂著眼眸,似有些難過,不由歎了口氣。

蕭成煜不能在病弱的帝後麵前擔憂父母,不能在群臣麵前擔憂皇帝,更不能在黃門姑姑們麵前擔憂家國未來,所以,他一直撐著,抗著,自己一個人吞噬心中的擔憂、孤獨和彷徨。

直至此時,他在母親也是自己親自選擇的合作者麵前,才能袒露些許情緒。

蕭成煜聽到沈輕稚的歎息聲,心中的那股子鬱結也隨之而散。

此時此刻,他終於明白母親的意思了。

即便孤家寡人,也總得有個人能說說話。

要不然,這一輩子可還有什麼意思呢?

寢殿內一時間門寂靜無言,宮燈閃爍,床幔鎏金,在這一片熱鬨喜氣的氛圍裡,兩個人卻說著家國大事。

沈輕稚略一沉思,原還想再安慰一句,可話到嘴邊,卻隻聽到耳畔的燈花爆裂開來。

“啪”的一聲,隨之而來的,還有門外匆忙的腳步聲。咚咚咚咚咚。

那聲音如同暮鼓一般,狠狠砸在蕭成煜心尖上。

蕭成煜猛地抬起頭,跟沈輕稚輕輕握在一起的左手微一收緊,下一刻,他就緊緊攥住了她。

雕有喜鵲登枝的棗木門扉洞然而開,外麵是年九福淒惶的慘白麵容。

他膝蓋一軟,蹣跚著就在門口跪下,然後匍匐爬進了寢殿內。

蕭成煜的手越攥越緊,幾乎要把沈輕稚捏碎。

但沈輕稚卻沒有動,任由他這般牽著自己。

即便此刻,年九福還不忘讓身後的徒弟關上寢殿門扉,他磕磕絆絆爬到蕭成煜麵前,然後一個頭便重重磕下去。

“殿下,一更時陛下驟然醒來,吐血不止,急召殿下麵聖。”

蕭成煜隻覺得眼前一片天旋地轉,他腦海裡空白一片,似是聽懂了年九福的話,又似什麼都沒聽見一般,隻呆愣愣坐在那裡。

他握著沈輕稚的手不自覺便鬆開了。

沈輕稚心中一緊,她麵色刷地一白,她下意識手中一緊,回握住了蕭成煜瞬間門冰涼的手。

這一個動作,讓眼前漆黑一片的蕭成煜往後一仰,腰背狠狠刻在床背上,發出嘭的聲響。

“殿下!”“殿下!”

兩道聲音在殿中響起,沈輕稚迅速起身,直接來到了蕭成煜身邊,讓他靠在自己懷中。

沈輕稚回憶起滿門抄斬的那一天,是冬雪抱著她,攬著她,告訴她:“小姐,哭出來,哭出聲來。”

沈輕稚不知道為什麼,看到難過得已經失去神智,失去風度的蕭成煜,她竟下意識伸出手,把他的頭輕輕攬在懷中。

“殿下,”沈輕稚聲音帶著綿長的溫柔,“殿下,哭出來吧,就哭這一次。”

“哭過了,就不要當著外人的麵再哭。”

她不是不讓他哭,是不能讓他當著外人的麵真情流露。

隻有這一刻,他才是即將失去父親的兒子。

蕭成煜轉過身,他一把抱住沈輕稚的腰,把臉埋進她柔軟又溫熱的小腹上。

隨之而來的,是他顫抖的寬厚肩膀和隱忍不發的哭泣聲。

傷心至此,他也沒有哭出聲音。

沈輕稚心中一酸,她就輕輕拍撫著他的後背,陪伴他度過這最難捱的時刻。

身邊隻她跟年九福,蕭成煜才敢哭出聲來。

“今晨孤去看望父皇,父皇還說,還說,”蕭成煜抽噎著道,“說待夏日炎熱起來後,他就領著母後搬去玉泉山莊住,那邊氣候宜人,泉水溫暖,也能讓母後溫養身體。”

蕭成煜一邊說,隱忍多年的眼淚如同山泉一般傾瀉而下。

“父皇說著話的時候,還同孤玩笑,說到時候就把我丟在長信宮裡,讓我替他操勞。”

沒想到,一語成讖。

蕭成煜說到這裡,終究忍不住,哭出了聲來。

“父皇,父皇。”

沈輕稚一直沒有多言,她給了蕭成煜一個溫柔鄉,讓他可以放肆哭一回,可以放肆釋放難過。

但當他收起眼淚,這一場痛苦傾訴便如同他人故事,不會再被提及。

蕭成煜驟然聽聞噩耗,自是悲痛萬分,其中有即將失去父親的難過,也有對即將君臨天下的彷徨。

但他畢竟是蕭成煜,是弘治帝和皇後細心教養多年的儲君。

不過哭了那麼一聲,說了那麼幾句,蕭成煜便恢複理智,他擦乾眼淚,麵上隻剩果決。

“輕稚,母後此刻必很難過,國……喪之時,後宮必亂,”蕭成煜一邊說,一邊用帕子擦乾淨臉上的淚,迅速到,“孤命你於國喪時搬入坤和宮,替孤為母後儘孝,替孤照顧母後。”

“你可能行?”

沈輕稚此時正立於他身邊,兩個人影並肩而立,一起立於燈火輝煌中。

沈輕稚看著蕭成煜深邃的眼眸,堅定道:“殿下放心便是。”

蕭成煜定定看她一眼,隨即便轉身離去。

“孤一貫放心。”

————

蕭成煜悄然離開了毓慶宮,沈輕稚卻還不能立即離開石榴殿,她坐在貴妃榻上愣了愣神,才緩過口氣來,轉頭看向等候在門外的鄭如和簡義。

這兩人都是太子身邊的老宮人,打小就侍奉他,最是忠心不過,蕭成煜無論說什麼,他們都會聽。

沈輕稚緩緩吸了口氣,讓自己冷靜下來,然後便道:“鄭姑姑、簡公公,我有話要說。”

剛年九福依舊撂下話來,若是毓慶宮有諸事無解,自可來請示沈奉儀,以沈奉儀的旨意來辦。

因此兩人聽到傳喚,便立即進了寢殿中,垂手肅立在沈輕稚麵前。

沈輕稚抿了抿薄唇,讓自己聲音平穩而淡定,她道:“鄭姑姑、簡公公,兩位都是殿下身邊的得意人,應當已經猜到宮中必要有亂,剛得殿下口諭,大約明後日我就要替殿下給皇後娘娘儘孝,要在坤和宮住上二十七日,毓慶宮的事便無暇旁顧。”

若毓慶宮隻有自己人還好些,現在卻剛剛搬來四位娘娘,這四位娘娘他們都不熟悉,性格著實不懂,若是毓慶宮此刻生亂,才是最要命的。

沈輕稚料想到了日後二十七日的亂事,思索良久,準備提前把話說清。

“兩位都比我年長,是宮裡的老人,自來比我知道要如何行事,但殿下口諭,萬不敢辭,我便托大先安排些許,可好?”

這話說得客氣極了。

沈輕稚同鄭如和簡義都打過交道,彼此之間門都有好眼緣,加之兩人也知曉殿下的心思,更明白娘娘的眼光,此刻被沈輕稚托大倒不覺不妥,反而鬆了口氣。

這風口浪尖上若他們辦砸了差事,若是影響了殿下的前程,那才是悔不當初。

兩人對視一眼,一齊點頭道:“奉儀請講。”

沈輕稚點點頭,看了一眼殿中眾人,然後才沉沉開口:“咱們做臣子的,當然一心盼望聖體佳安……”

她頓了頓,繼續說道:“若非如此,便也隻能安分守己,努力為陛下、娘娘、殿下祈福,萬不敢讓貴人們操心。”

鄭如木著臉,嘴裡卻很上道:“奉儀說的是,咱們自來要安分守己的。”

沈輕稚點點頭,臉上卻一絲一毫的笑意都無。

她笑不出來。

“若當真宮中有事,那殿下怕也不會回毓慶宮,往常都要在太極殿夙興夜寐,不得空閒,那咱們毓慶宮也要為殿下分憂解難,不如便閉宮不出,安靜祈福?”

鄭如心中一動,她看了一眼簡義,見他眼中也有讚同之色,便低聲道:“若是閉宮,怕也隻能攔住宮人黃門,就連貴人們身邊的姑姑都攔不住,若是鬨起,怕不好看。”

沈輕稚眉頭微蹙,聲音卻有些清冷:“我若去了坤和宮,自會同娘娘要一份懿旨,這宮裡貴人是多,卻沒人能貴過娘娘去。”

鄭如一聽沈輕稚已經落定主意,心中大安,她道:“是,我明白了。”

沈輕稚點了點頭,略一思索便道:“簡公公,若是閉宮,最好連每日掃洗菜品走動都減少,不如明日一早就去禦膳房和尚宮局支取十日吃穿用度,這樣便不用日日驚擾姐姐們,讓她們無法潛心祈福。”

簡義立即答:“是,我明日一早就辦。”

沈輕稚點頭,左思右想,又道:“若是有娘娘們的家人送來信箋等物,也暫緩遞送,等到事情辦完再議。”

弘治帝這急病突然,原用了秘藥,還以為可以撐上兩三月光景,豈料今日就突然急病,顯然已經回天乏術。

事發突然,隻能事權從急,先把二十七日國喪撐過去,隻要蕭成煜繼位禮成,便無須擔憂。

沈輕稚又叮囑了些許細節,一直絮絮叨叨說了小半個時辰,三人才算把毓慶宮之後國喪期的章程敲定。

話都說完,沈輕稚吃了口茶,這才在反複糾結中淺淺睡去。

另一邊,蕭成煜不用步輦,隻帶了年九福和他幾個年輕力壯的徒弟,一路快步出了毓慶宮。

過來稟報的公公也是弘治帝身邊的老人,名叫李沐,他此時穿著灰白的袍子,滿臉都是哀喪。

蕭成煜年輕,走路又快又急,年九福等幾個太監隻能跟在他身後小跑,就是跑得氣喘籲籲都不敢多吭一聲。

這一走就是兩刻,待到乾元宮外圍的朱紅宮牆出現在蕭成煜眼中時,他卻腳步一頓,放緩了步伐。

似是怕驚擾了旁人一般,小心翼翼,又有些舉步不前。

李沐見他一直冷著一張臉,似是一點哀傷都無,心裡卻明白他此刻必定哀傷至極,悲痛無法訴說。

李沐歎了口氣,在他身邊低聲道:“殿下,皇後娘娘一會兒也要到了,您定要撐著點,還有娘娘在呢。”

蕭成煜眼眸通紅,眼底都是絲絲血色,他沉默地點了點頭,聲音嘶啞:“多謝李公公關懷。”

不過幾句話的工夫,一行人便來到乾元宮正門前。

此刻乾元宮前依舊如同往日那般安靜無聲,隻有一隊高大的金吾衛衛看守,就連人數都未增加。

巡邏的校尉看到蕭成煜快步而來,沒有阻攔也沒有訓斥,皆是安靜行禮,由統領親自上前打開乾元宮的宮門,請了蕭成煜進入乾元宮。

蕭成煜一行人剛進入乾元宮,身後高大厚重的宮門便迅速合上,生怕有人誤闖。

蕭成煜沒有回頭,他快步往前行去,眨眼功夫便進了乾元殿正殿。

此刻乾元殿前明間門已經跪了一地的太醫,太醫們垂眸靜跪,一言不發,即便聽到腳步聲也沒有抬頭,隻木著臉發呆。

蕭成煜並沒有過多關注幾位太醫,他也不去看哭喪著臉的太監們,快步繞過雅室,直接進入皇帝寢宮。

此時的寢宮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味,在這血腥味裡,還有苦澀的藥味,兩相結合,讓人心頭發悶。

龍床前擺放著巨大的十二幅山河永安紫檀座屏,遮擋了蕭成煜的視線,蕭成煜看不到病入膏肓的父親,也看不到他支離破碎的病體,但此刻的蕭成煜卻再也克製不住,眼淚再度順著年輕的臉龐滑落。

大抵聽到了腳步聲,大太監張保順磕磕絆絆奔出屏風,那張蒼老了十來歲麵容便出現在了蕭成煜眼中。

他原是白白胖胖的彌勒佛樣子,此刻卻腫脹得不成樣子,一張臉清白灰褐,透著嚇人的衰敗。

他剛一奔出屏風,看到蕭成煜的一眼,忍耐了多時的淚水瞬間門傾瀉而下。

蕭成煜隻看他噗通跪在自己麵前,哭著道:“殿下,殿下您可來了。”

蕭成煜根本顧不上去扶他,甚至都沒有注意張保順的衰敗,他幾乎是克製不住地跑了起來,直接繞過屏風,往龍床前撲去。

待到他跪倒在龍床前的腳踏上,隔著青紗帳幔往裡麵看去時,伸出去的手居然都已經顫抖起來。

蕭成煜隻覺得喉嚨裡有什麼堵住了他,讓他喘不上氣,讓他幾乎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