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明知來時叫了兩輛三輪車,隻是他走得太快太急將兩名車主遠遠拋在了後麵。
等兩人趕來,顏東錚已經從沐卉手裡將行李一件件從窗口接出。
東西太多,兩輛三輪裝不下。顏東錚和懿洋拆開用草席卷著的三輪車架,找出工具,飛速組裝好,將剩下的幾個竹筐撂放在車上拿麻繩交叉一捆,一行人這才推著車子,帶著孩子往外走。
顏明知就很好奇,回來怎麼還帶個又醜又笨重的架子車?
沒有上漆,原木色的車架,配著三個碩大的車輪,可不就是有點難看。
秧寶不覺得,在她眼裡,她的雪糕車蠢萌蠢萌的可愛極了。
“爺爺,這是我的雪糕車,好看吧?大哥和子瑜哥哥幫我做的。”秧寶挺著小肚子,一臉驕傲。
“你大哥做的?”顏明知仔細打量著原木色的車架,秧寶不說,他還以為請的老木工師傅做的呢,全車上下沒有用一個鐵釘,用的最古老的榫卯工藝,“懿洋拜師了?”
顏懿洋搖搖頭:“車架不是我做的,我就幫著改了下車輪。”
顏明知掃眼車輪,這才發現三個輪子是用舊汽車輪子改造的,比舊有的輪子要小兩個號,如此改造之下,輪胎竟沒有看出有任何拚接的痕跡。
“明年懿洋讀二年級吧?”顏明知看向兒子。
顏東錚略一猶豫,還是說了實話:“他已經自學完高中課程。”
顏明知:“……”
他懷疑自己聽錯了,三個子女外帶老大家的兩個孫子,老二家的一個外孫女,就沒有一個會讀書的。哦,老三除外,十來年後,開竅了。
“竟革、秧寶呢?”顏明知一臉期盼地看向兒子。
顏東錚瞅著坐在自家三車輪上,努力蹬著腳踏的竟革,在他爸懷裡一臉懵懂的秧寶,輕咳了聲:“竟革好動,秧寶愛花。”
聽明白了吧,那就是倆普通孩子,彆期望太高。
秧寶附和地點點頭,給爺爺看她頭上戴的山茶花,回來時去山邊采的,裝在竹筒裡拿水養著,早上看還開得很好,懿洋幫她紮小辮時,揪了兩朵給她戴在頭上。
顏明知以為是塑料花呢。
“我還帶回來兩盆快開的山茶。爺爺,咱家有院子嗎?”
“咱不在滬市長住,先養在盆裡,等到了京市爺爺給秧寶買一個帶院子的宅子,爺爺和你一起把它們種在院子裡好不好?”
“好呀、好呀,那爺爺你一定要買一個超大超大的院子,我要種好多好多的花。花種我都帶來了,哦,還有西瓜種、南瓜種、番茄、茄子、四季豆……”
顏明知就一邊聽著孫女嘰嘰喳喳地說著自己對院子的規劃,一邊思索著這麼大的院子買在哪好?
顏東錚原是打算就近找個招待所住的,這不是沒想到顏明知會過來接,遂出了車站,他就問了句:“家裡有地方給我們住嗎?”
顏明知瞪他:“我得多窩囊啊,兒子、兒媳、孫子孫女回來,連個住處都給你們置辦不來?”
顏東錚挑眉:“哦,給我們專門置了宅子?”
顏明知不自在地咳了聲:“早年攢了點錢,那時房子還沒有現在這麼緊張,有個朋友出國,就把他家的小花園賣給我了。你媽他們不知道,這不是剛離婚嘛,咱就不去那邊住了,跟我回學校家屬院吧。”
“離婚前隱瞞房產,過後會被追究的吧?”懿洋道。
顏明知就覺得這孫子不但聰明,還見識廣、看得遠——像他!
揉把懿洋的頭,顏明知輕鬆一笑:“放心吧,我跟你奶婚前簽有協議,離婚時又簽了份。不存在金錢、房產上的牽扯。”至於兩個兒女嘛,都斷絕關係了,知不知道房子也不會給他們,就是會有些麻煩,兩人就差把“貪婪”二字寫在臉上了。
沐卉好奇道:“能過去看看嗎?”她還沒見過這個時代的花園洋房呢。
“先回家,過幾天安頓好了,我再帶你們去。”
學校在郊區,離火車站不遠,出了車站,顏明知又叫了輛三輪,幾人坐上,大半個小時就到了。
四輛車子一進家屬院,立馬引得不少人圍觀,很多知青回城,蓋了幾年的鋪蓋卷不願意拿都丟了,彼時手裡又沒有太多錢,自然也不會帶什麼水果、大米,頂多拎著個包裹,裝有兩身衣服和幾本書。
拖家帶口,還一下帶了這麼多東西回來,真不多見。
顏明知抱著孫女,帶著兩個孫子跟人寒暄,顏東錚拿了煙給大家散,沐卉掏出一包果乾讓大家嘗嘗。
說了會兒話,大家幫忙把一筐筐一袋袋抬上二樓送進家。
歐式的建築,兩室一廳一廚一衛,頂很高,窗很大。
蘇秀蘭搬走後,顏明知重新做了布置,主臥騰給兒子兒媳,書房清出來,添了兩張雙層床,他跟秧寶睡下麵,兩個孫子睡上鋪。
秧寶那床還特意給掛了繡花帳子,鋪了從南京路床上用品公司買的桃粉色的印花床單,疊放著繡花枕頭、羊毛毯、絲棉被和一套粉綢寬邊繡花睡衣。
兩床之間靠牆放著張書桌,上麵擺著造形漂亮的古樸圓鏡、一把牛角梳、一盒發卡、一盒紮頭的皮筋、一瓶雪花膏和一個台燈。
挪出來的書櫃搬到了陽台上,書桌放在靠近陽台的客廳裡。
屋裡有暖氣,一進屋,熱騰騰的,沐卉進臥室脫了裡麵的羊毛衫、厚毛褲,出來洗把手,挽袖去廚房看看,煤氣灶、水池、廚櫃、鍋碗瓢盆,樣樣齊全,空間還不小。
她就將那一筐蔬菜和兩袋大米拎了進來,先做飯。
顏東錚脫了外套、羊毛衫,換上棉拖鞋,捋高襯衣袖子在客廳裡整理帶回來的東西。
顏明知跟三個車主結了工錢,將自家的三輪車鎖在院裡的樹下,抱著孫女,帶著倆孫子先去了趟隔壁韓老師家,取早上讓人幫忙捎帶的魚、肉、蝦和青菜。
“東錚家的這三個孩子,長得可真好。”韓老師的愛人笑眯眯地摸摸懿洋、竟革,給他們一人拿了個橘子,遞給秧寶一個紅通通的大蘋果。
“這是你們汪奶奶。”
“汪奶奶好。”
“謝謝汪奶奶。”
“乖,常來玩啊。”
顏明知接過韓老師提來的菜籃,道了聲謝,帶著孩子們回家。
一到家,秧寶自動從爺爺懷裡下來,抱著蘋果噠噠跑到爸爸跟前,給他看:“隔壁汪奶奶給的。爸爸,我也想把咱家帶回來的水果給她拿點。”
顏東錚伸手掰了串香蕉,遞給閨女,“找你媽媽再拿樣青菜,一塊送去。”
秧寶伸手抱住,把蘋果遞給小哥,去廚房找沐卉。
沐卉接過公公遞來的菜籃,裡麵有一條本幫熏魚,一塊五花肉,兩斤大蝦,還有三根芹菜,兩個蘿卜、一顆白菜、幾根大蔥。
將東西取出來,沐卉裝了兩個絲瓜遞給秧寶。
懿洋打量眼條幾上的電視,研究了下,伸手擰開。
立馬一陣悠揚的笛聲從電視裡傳了出來,懿洋看了幾秒,不是太感興趣,哢哢一擰,這時候的電視,除了晚上本台新聞和由各省新聞組成的電視台協辦、各台傳播的名牌欄目,就是播放影片或轉播戲劇。
擰了一圈,沒找到什麼台,懿洋又擰了回來。
沐卉、秧寶、竟革、顏東錚過來看,放的是水墨動畫片《牧笛》。
“秧寶看電視吧,我去送。”顏明知笑著伸手去拿秧寶手裡提著的籃子。
秧寶搖搖頭,戀戀不舍地又看了兩眼,叫上大哥、小哥一起,三人出門。
顏明知明顯地愣了下,他看顏東錚、沐卉,兩人盯著電視對此並沒有什麼反應,顯然習以為常。
稍一遲疑,顏明知跟了上去。
韓家的門沒關,三個孩子很是懂事地站在門口敲了敲門,揚聲說明來意,等汪老太出來了,秧寶甜甜一笑,將籃子遞上:“汪奶奶,這是我家從雲省帶回來的香蕉、絲瓜,給你和韓爺爺嘗嘗。”
香蕉可不便宜,絲瓜這個季節買都買不到。
汪老太連連拒絕。
竟革急著回家看電視,掏出香蕉、絲瓜往她懷裡一塞,拉著妹妹大哥就走。
邊走還邊回頭對汪老太道:“瞎客氣啥,你給我橘子我不是伸手就接了。”
這話說的,把汪老太逗得哈哈大笑,顏明知亦是嘴角一揚再揚,心情說不出的舒暢。
東錚和沐卉真的把三個孩子教的很好!
沐卉和顏東錚也就看個新奇,孩子們和顏明知回來,他們一個已經去廚房做飯,一個起身將菜乾、果乾提進了廚房。
沐卉挑了包乾豆角打開,抓把泡上,準備等會兒燉肉吃。
家裡有電飯煲,這個沐卉不會用。
顏明知過來把米飯蒸上,對沐卉道:“我來做飯,你幫東錚收拾吧。”一個個竹筐麻袋的,他也不知道裝的都是什麼,不好下手。
“爸,你會做飯?”沐卉驚訝道。
顏明知朗聲一笑:“做半輩子了,等會兒你們好好嘗嘗我的手藝。”
“爺爺,我來幫你。”秧寶脫下外套,努力把毛衣袖子往上捋了捋,“我會剝蒜、擇菜。”
“秧寶不看電視嗎?”
“等會兒再看。”這時的電視清晰度不是太高,顏明知家這個買的早,還是黑白的,對秧寶、懿洋、竟革不是太有吸引力。
很快懿洋就過來了,竟革去次臥抱了顏明知給孩子們買的小皮球出來,坐在沙發上,一邊看電視一邊手裡拍著小皮球,嘴裡吃著橘子。
顏明知遞了兩個大蒜給秧寶、懿洋,扒開竹筐上麵的稻草,查看都有哪些菜。
上一層是海椒、甜椒、菜椒、絲瓜,下麵是黃瓜、番茄、苦瓜,再下麵是茄子、豆角、筍、蓮花白。
怕把下麵的菜壓壞,顏明知將上麵兩層一樣樣撿出來,擺放在廚房一角的地上。
懿洋見此,放下剝了一半的蒜,拿上破草席、工具和幾個挑擔用的竹杆下樓,沒一會兒,拎了兩個放果蔬的三層架子上來。
大的放進廚房裝蔬菜,小的放在客廳茶幾旁擺果乾和常吃的水果、瓜子。
這動手能力,看得顏明知心裡直翻騰,不由就考校起了他的數學、化學、物理。
懿洋自然是對答如流,都不用拿筆計算的。
顏明知越問越喜,最後出的題目,好幾道都超過了高中範圍,又問英語,好嘛,更溜,就連坐在小板凳上的秧寶都能跟他用英語聊天。
“竟革,來來,爺爺考考你。”顏明知這會兒哪還記得兒子說秧寶、竟革就是普通的孩子,哪家跟秧寶這麼大的小孩,英語對話這麼流利?
竟革背古詩還行,這一個多月來,他爸每天都要他背兩首古詩,記不住太多,一天記一首,這會兒也有三十首。
至於數學嘛,能數到100,會十以內的加減法。
英語,對不起,聽不懂。
顏明知卻不覺得失望,三個孩子各有所長嘛,竟革好動,會背這麼多古詩,已經很了不起了。
心裡高興,顏明知啪啪切著菜,嘴裡哼起了歌:“Расцветалияблониигруши(蘋果樹和梨盛開),Поплылитуманынадрекой(河上飄著柔曼的輕紗)……”
秧寶聽著好聽,等他唱第二遍,跟著哼道:“Расцветалияблониигруши……”
顏明知驚訝道:“秧寶還會俄語?”雖然發音有一點點奇怪。
會的,不但會俄語,她和大哥還會法語和阿拉伯語。
不過,她沒有大哥厲害,秧寶隻會聽、說,不會讀、寫。
三個孩子就像三個寶藏,顏明知已經迫不緊待地想要挖掘更多。
要不是還要做飯,他都想抱著三個孩子去書房,哦,已經沒有書房了——去陽台考校。
“Расцветалияблониигруши,”顏明知一邊糾正著秧寶的發音,一邊撈出焯好水的肉塊,洗淨鍋,倒入稍許油,丟入冰糖……
不時,四菜一湯就好了,蒸熏魚、紅燒肉、油燜大蝦、海椒炒雞蛋、蕃茄雞蛋湯,最後,他又給孩子們做了個拔絲香蕉。
客廳裡的東西也都收拾好了。
帶回來的書報塞進陽台的書櫃裡,衣物、被褥放進臥室;成筐的水果撂在客廳一角;兩盆山茶擺在條幾左右;帶回來的一束花,顏東錚找顏明知要了兩個花瓶,分開來插,一瓶放在餐桌上,一瓶放在書桌上;米酒、西瓜醬放廚房。
陽台上放著個折疊餐桌和六把折疊椅,搬進來,飯菜一擺,開飯。
顏明知開了瓶紅酒。
三個孩子好喜歡爺爺燒的菜啊,紅燒肉色澤棕紅,肥而不膩,微微帶著甜味,入口即化,下麵鋪的乾豆角吸飽了紅燒肉的湯汁,也很好吃。
油燜大蝦更是三個孩子的心頭好,體形碩大,晶瑩飽滿,頭部長滿蝦腦,吃起來滿嘴鮮香。
顏明知看得歡喜,特意去廚房洗了洗手,給坐在他左右的竟革、秧寶剝蝦吃。
秧寶拿起還沒用的筷子,撐著桌子站起來,顫顫微微地夾了塊紅燒肉,又夾了塊熏魚和一筷子青椒雞蛋放在顏明知碗裡:“爺爺吃。”
“好、好,爺爺吃。”顏明知嘴裡應著,手下卻沒停。
顏東錚就道:“讓他們自己剝著吃,你快吃飯吧,等會兒都涼了。”
三個孩子吃飯很有教養,不挑菜、不扒菜,夾到什麼吃什麼,也不挑食。
短短小半天,顏明知臉上的笑容就沒斷過。
吃過飯,沐卉和懿洋去廚房洗刷,竟革和秧寶懶洋洋地攤在沙發上看電視,顏東錚取出普洱,找顏明知要了套茶具,點了碳爐在陽台上煮茶。
顏明知坐在兒子對麵,就問:“明天帶孩子們去沐卉娘家嗎?”
顏東錚點點頭,是要去一趟。
“要不要補份聘禮?”這兒媳娶的,他真是越看越喜歡,不嬌不奢,話不多,乾活利落,最最主要的是,生的三個孩子,一個比一個優秀,基因好啊!
顏東錚微微有點意外:“不用。”
印象中,原主跟沐卉結婚時,她娘家獅子大張口。當時,老爺子電話裡可是很決絕的,直嚷道:“他們家賣閨女呢,有這錢什麼天仙美女娶不到?這閨女咱不要了,你還小,多等幾年再成家也不遲。”可惜那時沐卉已經懷上了。
這門親事,老爺子是捏著鼻子認下的,對沐卉一直有些不待見。
顏明知被兒子那一眼看得多少有點不好意思,咳了聲,他道:“我覺得吧,先前我的思想可能……有點不對,不能因為未婚先孕,就否定一個人的品行。我後來也打聽了,小卉娘家當時要那麼多錢,也是不得已,她哥那年出事了。”
嗯,當年隨大批知青一起下鄉的,還有各廠的技術骨乾,那是中國經濟史上一次大規模的工業遷移——俗稱三線建設,大舅哥就是其中一員。
那年夏天雨水特彆多,他開車拉材料回廠的路上,一個打滑衝下山路,整個車翻了下去。命是保住了,可惜傷了一條腿,外帶丟了一車材料。
廠裡的損失大了,這種情況下,又哪好意思再要什麼賠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