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牆之隔的地方,十三爺正獨個坐在裡頭,裹著黑貂皮的大鬥篷,為了怕他病後未愈體虛,還特意放了兩個火盆。
這內務府的牢房有幾處是特製的,專門用來偷聽。這種手藝一般都是家傳,宮中以前造這種房間的工匠造過後都難得善終。後來這門手藝流到民間,除了大戶人家專門請人來造的以外,還有一二蓋房子時被主家錯待,故意弄鬼來折騰人。
彆的不用,隻使出一二手段來,白天時不顯,夜裡主人睡在屋裡,聽到外麵小風一刮猶如鬼哭,便成了遠近聞名的鬼屋。
十三早年在宮裡時不曾見識過,現在管了內務府方真正見識到。
他坐在這邊,那邊劉寶泉和蘇培盛說話的聲音簡直就像近在耳畔一般。
這邊,蘇培盛不自覺的放輕聲音。他總覺得這間牢房太靜了,顯得他們二人說話的聲音都有些大,甚至連喘氣聲都能聽到。
劉寶泉道:“……人都到這個地步了,我也沒什麼好掖著藏著的了,這話憋在肚子裡也難受,倒不如跟你嘮嘮。”
蘇培盛裝作不聽的樣子,耳朵其實也是豎起來的。
到現在還是一天三遍的熬刑,這就說明這事其實還沒個結果。可他也確實不知道那毒是怎麼下進去的,甚至事先一點風聲都沒聽到。
劉寶泉突然提起個人來:“以前長春宮的曹得意,你記得吧?”
蘇培盛心裡咯噔一下,他當然記得,不過曹得意早就扔到化人場去了,骨頭都化灰了。這事難不成還跟他有關?
“曹得意這人不地道啊。”劉寶泉便把當年曹得意想從膳房偷貴妃食器的事說了,這個知道的人不少,一查便知。
劉寶泉知道的比這還多一點,就是關於曹得意以前在宮裡侍候的事。他其實在康熙朝的後宮裡一個主子都沒跟,也是前半生蹉跎,後半生得意的。
“其實他要是以前真的侍候過哪位太妃,還真輪不到他進長春宮。”劉寶泉說到這裡笑了下,他跟曹得意其實有些像,都是熬到最後成了精的奴才。隻是他想的是都到這把年紀了,不如平平安安的過一輩子算了,不盼著出人頭地了。
曹得意卻不是這樣。他還是想著能日後做到乾清宮大總管的位置的。
“大阿哥那裡的頭一個孩子是真的身上弱才掉的,隻是後一個就不好說了。”劉寶泉歎了聲。
蘇培盛早就支起身睜著有些模糊的眼睛看過去:“你說真的?”
劉寶泉懶得動,他躺著舒服,就扭臉看蘇培盛,對他俏皮的一笑:“你想聽了?”
蘇培盛險些被他氣過去。
劉寶泉笑道:“不急,不急,這不閒聊嘛,你也說說。我知道你盯過曹得意,說說,啊,不然光我一個人說多吃虧啊。”
蘇培盛翻了個白眼,想了想扔出去一句:“曹得意收了個養子放在老家。”後來讓他給找人滅了。
劉寶泉嗯了聲,點頭道:“也是,誰知道曹得意是不是跟他這兒子說了什麼?死了好,省得再帶累旁人。”
蘇培盛催他:“該你說了。”
劉寶泉笑道:“其實也沒什麼,你也知道我坐在這個位子上,東西六宮的膳房單子都從我這裡過。各庫用了多少東西,年末肯定要核一遍庫的。”
長春宮裡又沒孕婦,卻在一段時間裡每天都有給孕婦吃的東西進出,跟日子一對就對出來了。
“東西是好東西,可要是一個茶杯不停的往裡倒水,最後肯定會溢出來的。”劉寶泉淡淡道。那個格格的第二個孩子生生是讓補死的。
蘇培盛倒抽一口冷氣,連隔壁的十三爺都立刻寫了一封密信,輕手輕腳的出去,讓人快馬遞到圓明園。就算沒查清毒酒的事,今天劉寶泉說的這個也夠驚人了。
四爺親自來了。他沒帶多少人,甚至連平時熟麵孔的侍衛都棄之不用,帶著人到了內務府。
他進來時,十三爺悄悄起身接駕,他擺擺手,坐到十三爺的座位上。這裡從頭到尾都沒讓進人,隻有十三爺一個,甚至連隨從都讓退遠了。
十三爺遞上剛才他摘下的話,因為寫得有些急,全是草書。四爺見慣他的字,一目十行的看下來,那邊劉寶泉正在接著往下說:
“……宮裡有些事說不清楚,就拿當時大阿哥那個孩子,我猜出來了,你說我敢開口嗎?小格格年紀輕,虛不受補,拿她當個大人似的使勁補,補到最後孩子肯定是留不住的。連當娘的都受不住,何況肚子裡的孩子?”
四爺的手不由得攥緊了。
劉寶泉順了口氣,今天看來是不讓他說完是不會拖他去‘審訊’的。
他前頭廢話扯得太多,到現在還沒人來拉他和蘇培盛出去,可見他猜對了,今天確實是他們的機會。
“這次的事,我一看先抓的是酒庫的,就猜可能是酒出事了。這批酒當時是從送進來的貢酒中隨意搬下來的,要說這酒裡原本就下了毒是不可能的。隻能是後頭下了毒。”
“我從進來起就在想啊,這毒是怎麼下的?”劉寶泉賣了半天的關子,連蘇培盛都禁不住向他那裡爬了爬。
“我想不出。”他道。
一口血!
蘇培盛都覺得他一準是故意的!
“不過我就猜啊,反正也未必能出去了,猜一猜,當個樂子不也挺好?”劉寶泉還輕快的嗬嗬笑。
蘇培盛卻發覺不對了,他敏感的給劉寶泉遞了個梯子:“老劉,你這是傷心了?我還不知道你?你這人啊,死心眼。萬歲爺不會忘了咱們的。你的忠心,萬歲心裡是有數的。你忘了?當年還在府裡時,萬歲爺要去河南,你做出的那個什麼牛油塊塊,後來先帝爺親征,咱們萬歲爺獻上去了,還替你在先帝爺跟前表了功。這要放在彆的主子身上,哪裡會提一句府裡的廚子?隻怕都未必能記得住你的名字。”
劉寶泉那邊半天沒吭聲,過了會兒他忽然倒抽一口氣,跟著就抽抽噎噎的哭起來。
蘇培盛明白了,這老小子是真的在做局啊。
這時幫他就是幫自己,蘇培盛捏著鼻子認了。
劉寶泉哭了一陣後‘壓抑’下來,鼻音很重的說:“萬歲爺待奴才的好,我心裡都有數。不過我也用心當差了,這上頭,我可以說我對得起萬歲。”
蘇培盛冷哼一聲:“那你這還是怨上了。”
劉寶泉恨道:“我都要死了,還不許我怨?”
蘇培盛心道這裝得還真像。
兩人一時都沒說話,靜了好一會兒。蘇培盛覺得自己再不表下忠心,等劉寶泉平安出去了,他該糟了,他就道:“我就不怨。沒萬歲我是個什麼啊?我就是個切了根的小太監,得罪的人還多。我知道,萬歲一定清楚我是清白的。隻是萬歲不可能單為我一個就把規矩給壞了。我就是死在這裡頭,那也是替萬歲儘忠的。”
劉寶泉樂了,原來他也看出來了啊。
他便一搭一唱道:“那是你。再說,這事你還看不出來?隻管放心吧,萬歲爺想來必無大礙。這事倒黴的是娘娘,明擺著就是衝她來的。可惜我之前怕惹事沒敢跟她說,現在想起來就後悔。要是能給趙全保提個醒就行了,他這人待娘娘還是有幾分忠心的。”
蘇培盛沒想到劉寶泉是拿貴主兒做筏子,一時難掩鄙視:“她?”
劉寶泉不樂意的道:“你算是個什麼東西?還敢看不起娘娘?”
蘇培盛想了下,劉寶泉這人這輩子還真是跟貴主兒淵源頗深,既然不能再說對萬歲如何忠心,說娘娘還真能套得上去。
劉寶泉喃喃道:“我真是不甘心啊……早點告訴娘娘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