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枚百般不舍地離開之後,習綠看著她的背影,問祁丹朱,“您真的不帶小殿下一起走嗎?”
祁丹朱輕輕搖了搖頭,微微垂眸道:“我在外顛沛流離,無法照顧朝朝,朝朝留在京城裡有皇後和行之保護,會比跟在我身邊生活得更好,而且……”
她欲言又止地停住了聲音。
而且……如果她和朝朝一起離開了君行之,對君行之來說就太殘忍了。
現在至少還有朝朝陪伴著君行之,就算為了朝朝,君行之也會努力堅持下去,不至於太過難過。
祁丹朱沒有再說下去,隻輕聲道:“就讓朝朝陪著他爹爹吧。”
習綠知道她心中不舍,輕輕點了點頭,沒有再多說什麼,隻是轉頭看著她,語氣利落道:“殿下,您讓彆人離開可以,但奴婢不想走,奴婢想繼續跟在您身邊。”
“彆叫我殿下了,我已經不是公主,你也彆自稱奴婢,你從來不是我的奴婢。”
“……小姐,您讓我留下吧。”習綠語氣懇求。
祁丹朱溫聲道:“習綠,你從小就活在仇恨裡,為複仇學了一身本領,後來被送到我身邊,一直住在宮裡,也沒有機會好好出去享受自己的人生,如今仇恨已了,你應該去過自己的生活,天高海闊,你不應該還局限在我這裡。”
習綠茫然無措的呆愣片刻,道:“可我不知道該去哪裡,我早就已經沒有家了,我從小就跟在您身邊,天大地大,我還能去哪兒?”
祁丹朱微微怔住,習綠說的沒錯,她的父母都已經死了,以前是仇恨一直支撐著她,現在仇恨已了,她確實不知道何去何從。
習綠拽住祁丹朱的衣袖,紅著眼睛哀求道:“您就是我在這個世上最親的人了,您就讓我陪著您吧。”
祁丹朱猶豫了片刻,看著她泫然欲泣的模樣,輕輕點頭,“我答應你,但是你以後若有了自己想去的地方,隨時可以離去,我不會拘著你。”
她想讓習綠離開,本意是為了讓習綠過得更好、更自在,如果習綠覺得陪在她身邊更開心,那麼她自然願意將習綠留在身邊,這些年來風風雨雨都是習綠陪著她度過的,她心裡其實也舍不得習綠。
習綠鬆了一口氣,不由開心地笑了笑,她將眼淚忍回去,把祁丹朱身上的包袱搶了過去。
夜色闌珊,今晚的夜格外的寂靜,星空上群星微微閃爍著,一輪圓月遙遙的掛在天上,皎潔的光輝涼涼地傾灑而下。
君行之騎在高馬之上,帶著人從宮裡一路追到了檀香山上,這裡是離京去沂臨縣的必經之地,他篤定地認為祁丹朱一定會走這條路。
馬蹄聲陣陣響徹在寂靜的夜裡,跟在他身後的人誰也不敢多說一句話,隻沉默的騎馬跟在他身後。
他們今天已經跟著太子找遍了京城的每一個角落,現在又追至城外,他們不知道要跟著太子找到何時,也不敢多問,太子周身散發著凜冽的氣場,他們找得越久,太子身上的氣場就越冷,他們大氣都不敢喘。
剛才有人提議明天白日再追,太子臉上的神情陡然就變得森冷,眼神如刀一樣,讓人再說不出半個字來,誰也摸不透這位死而複生的太子性情究竟如何,誰也不敢多言。
夜風浮動,凜冽的寒風吹拂著君行之的衣擺,他目視前方,手握馬鞭不斷地鞭打著馬背,在陰影重重的樹林裡急速而行。
祁丹朱立在懸崖下的河邊,垂眸看著手裡的天燈,緩緩地鬆開了手。
月光波光淋漓地灑在河麵上,天燈緩慢地升起來,光影映照在湖麵上。
習綠站在她身側,遞過另一盞天燈,祁丹朱接過來,親手寫上名字,站在河岸上,將七盞天燈一一親自放飛到天上。
君鶴晏當年親率的沂臨軍,麾下分為七個小隊,他們被稱為北鬥七軍,分彆是天樞軍、天璿軍、天璣軍、天權軍、玉衡軍、開陽軍、搖光軍,以北鬥七星的名字命名。
祁丹朱放的這七盞白色的天燈,就代表著這七支隊伍。
她鬆手將最後一盞天燈放到天上,仰頭望著那一盞盞天燈,明亮的眸子逐漸濕潤。
二十年來,在地下日日夜夜嚎哭的英魂們,終於可以從白骨和血海裡掙脫出來,他們踏著赫赫戰功,走過硝煙戰火留下的灰痕,破開無儘的黑暗,終於重見光亮。
他們的英魂雖然埋葬在這裡,但今日他們終於可以解脫離去了。
錦帝發出的告示明日就會貼滿各地州城,大祁百姓們都會知道沂臨軍當年經曆了什麼,一切大白於天下,無人再能擋住悠悠之口。
沈關山、吳赤東等人雖然已經死了,但人們對他們的唾罵不會停下,他們的名字跟沂臨軍的名字互換,成了被釘在恥辱柱上的那一個,人們會記住他們做過的事,就像記得沂臨軍做過的事一樣。
祁丹朱一瞬不瞬地看著滿天的天燈,仿佛看到數萬兵將士的英魂浮在半空中,他們在對著她微笑揮手,然後迫不及待地奔向了那個他們早就該去的地方,那裡有光明,有世人景仰。
英魂曆經時光流逝,不會湮滅分毫,他們在戰場上那一刹的無畏風華,將永存人間。
他們的名字早就該被寫在英雄碑上,青史留名,如今,終於各歸其位,得償所願。
最後,祁丹朱恍惚中好像看到了她的爹娘,她從未見過父親,卻在母親深夜燭光下的訴說中,一次又一次的想象著他的麵容,早就在心中勾勒出了他的模樣。
他英偉不凡,眸中有憐憫、有蒼生,他頂天立地,無愧於心,他是她的父親,也是百姓的英雄。
她站在河岸旁,仿佛看到父母手牽著手,終於踏過歲月的銀河,浸染著月光,目光交織著走到了一起,他們的手緊緊相握,沒有人能再將他們拆散,也沒有人能再令他們分開。
這一次,他們終於可以生死相隨。
祁丹朱含淚微笑,將手裡最後一盞天燈緩緩鬆開,這盞天燈跟剛才的七盞白色天燈不同,是一盞紅色的天燈,不為祭奠亡人,隻為祈願,天燈上‘祈君安’三個字隨著天燈緩緩升起,帶著她的祝福飛向夜空。
微風吹拂著祁丹朱的裙擺,她孑然站在清潤的月光下的,目光隱隱含淚。
祈,諸君英魂安息。
祈,夫君前路坦蕩。
祈,幼子平安健康。
祁丹朱重重跪下,三拜稽首。
英魂不朽,丹朱今日終可告慰諸君。
江山安穩,諸君可安。
祁丹朱以額觸地,頰邊的淚珠順勢滾落,落在青石磚上,浸濕出一個個光暈。
她站起身,抬眸望去,眼中映著燈火,淚光瀲灩,唇邊淺淺彎出一抹笑容。
習綠上前為她披上披風,低聲道:“小姐,我們該走了。”
祁丹朱輕輕點頭,抬頭望了一眼檀香山,神色複雜而哀傷。
她曾跟君行之約好要再去檀香山上看曇花盛開。
真是可惜,最後也沒能看成。
同一片天幕之下,檀香山的崖上,君行之騎馬快速穿行在茂密蔥鬱的林中,恍惚抬頭一瞥,看到懸崖下飛起漫天的天燈,瞳孔倏然緊縮,他猛然勒住了韁繩。
馬兒啼叫,停住步子,站在原地擺了擺尾巴。
君行之抬頭仰望,目光一凜。
他立刻調轉馬頭,快馬加鞭地朝著崖下而去,他漆黑的眼中凝聚起劇烈的光,神色是從未有過的急迫。
跟在他身後的眾人不明所以,也連忙調轉馬頭,打馬跟了過去。
寂靜的夜裡,山林裡全是綿延不絕的馬蹄聲。
君行之一邊飛快地策馬前行,一邊遙遙望著天上飄蕩著的天燈,繁星點點,天燈飄飄渺渺地飛向閃爍著星星的天際。
他一路打馬來到山崖下,崖下空空蕩蕩,河岸旁隻留下兩行腳印,冰冷的河畔早已空無一人。
君行之看著空蕩蕩的河岸,攥緊了手裡的韁繩,他臉色慢慢變白,一動不動地呆在那裡,垂目看著地上的腳印,仿佛要融進無邊的夜色當中。
他身後的護衛等了一會兒,小心翼翼地問:“太子,還要追嗎?”
君行之抬眸,眸光如寒冰地看著他一眼,他連忙噤若寒蟬的閉了嘴,正想低下頭去,卻見君行之呼吸陡然一重,眉頭緊皺地閉上了眼睛。
護衛愣了愣,詫異地看著他。
君行之仿佛承受著無儘痛苦一般,痛苦爬上了他的麵龐,他的手緊緊拽著胸口的衣衫,雙目猩紅,眼中彌漫著濃濃的痛苦,可他卻把那些痛苦全都壓在喉嚨間,沒有發出一個音來。
眾人遲疑地低下頭去,崖下寂靜無聲,黑暗而沒有光亮,隻有天燈人慢悠悠地飛在天地間,縹渺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