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記得回來?哪家世家女像你一樣不知檢點,你妹妹與謝六郎同遊都不敢誤了時辰歸家,你倒好,與人跳豔舞,傷風敗俗,你給我跪下!”
桃禛憋了一肚子火,恨鐵不成鋼。
十六歲前,女兒是名滿京都的才女,是桃家的驕傲,他的掌上明珠。
十六歲後,有了‘克夫’一說,死活嫁不出去,又失了貞潔,隱約成為他的羞辱。
桃禛一頓臭罵以為能看到她幡然醒悟,哪知……
桃鳶忍了又忍沒忍住打了個哈欠。
崔玥不合時宜地笑出聲:“你罵她做什麼,沒看她困得要睜不開眼?”
桃老太君大半夜不睡守在這就是為了撈回嫡親孫女,她極少見桃鳶神思不屬的模樣,以為她累極,或是對生父傷透心,上前扶起桃鳶:“跪什麼跪?大晚上他不睡,咱們祖孫還得睡呢。”
她扭頭瞪兒子:“今晚鳶兒和老婆子睡,我看誰敢反對?”
發妻和親娘都偏向行事荒誕的女兒,桃禛滿肚子火憋回去,不敢衝親娘冷臉,為難道:“娘,兒子在管教女兒,您這是做甚?
“過子時不歸,若不處罰,其他幾姓該怎麼想?定會以為我桃家沒規矩。她敢公然觸犯家規,就要得到應有的懲罰。一頓打姑且免了,罰跪祠堂,不能免。”
他畢竟是一家之主,當娘的也得給兒子留臉麵。
許是見老夫人鬆口,臨了桃禛再教訓一句:“累得你祖母、娘親候你多時,這就是你的孝道,你的持守?”
桃鳶緩緩抬眸,逆來順受:“爹爹說的是,是女兒不對。過節,一時忘形,太開心,忘了家中還有家人。”
她這話乍聽順耳,仔細琢磨,桃禛品出濃濃的刺耳。
他知道。
他什麼都知道!
他這女兒,是覺得家裡壓抑,是視這家如牢籠,是覺得他管太嚴,讓她窒息,讓她沒有自由。
被唯一嫡出的女兒諷刺,桃禛心口鈍疼,逮著老夫人提前回院的機會,壓低喉嚨:“你是在怪為父?”
“不怪。”
不等桃禛鬆口氣,她滿腔悲哀:“我怪我自己,既然生來一身反骨,為何還要生做桃家的女兒?”
“鳶兒。”
桃禛看著她,仿佛隔著時光的長河看曾經的自己。
“世家一代代的傳承不就是這樣熬過來的?熬過來,才有今日的壯大輝煌。
“犧牲是每個世家子女的必修課,你逃不過,箏兒逃不過,就是你阿兄,他作為嫡長子,也有肩上背負的責任使命。
“所有人都是如此,你憑何做那例外?”
他輕撣衣袖:“沒有例外。生在桃家,身懷反骨,就是最大的錯。”
“所以是我不好。”
父女倆站在庭院沐浴月色,桃鳶倦然地立在那,想化身鳥兒飛出這高高的門牆。
“爹為你尋了一門好親事,滎陽鄭家的嫡次子。
“你嫁過去是兩方受益之事。有桃家做你靠山,縱使婚前失了貞潔也不會遭夫家冷待。等你做了母親,好生教養嫡子,輔助夫君,能保你一生無憂。”
“我不願意。”
“沒人在乎你願不願意。”
桃禛耐性耗儘:“你以為你是誰?除非你有讓桃鄭兩家不得不屈就的理由,否則,就是死了,你也得嫁做他人婦!”
被水淹沒的窒息感再度翻湧過來,模糊了幼年關於慈父的記憶。
五臟六腑難受如刀絞,惡心的感覺一波接一波蕩開,桃鳶臉色漸白,捂著心口哇地一聲嘔出來。
隻是乾嘔。
惹怒了桃禛。
他拂袖而去。
轉身之際,錯過女兒眼角淌下的一行清淚。
今夜歡喜過,失落過,放縱過,羨慕過,到了此時,剩下滿滿的悲歎、脆弱。
桃鳶彎下腰來。
又是乾嘔。
這回倒是吐出些酸水。
寒蟬心疼地要命,卻不好在這個節骨眼撞破自家小姐的狼狽。
崔玥看著不遠處不停惡心犯嘔的女兒,眼皮重重一跳:“寒蟬,你去告訴老太君,鳶兒今晚在我焚琴院睡,其他的不必多說。”
這還是夫人二十多年來頭回和老夫人‘搶’女兒,寒蟬恨不得大小姐天天住在焚琴院享受親娘疼愛,得了吩咐頭也不回地往老夫人院裡去。
冷月秋風,崔玥解開身上的披風,桃鳶紅著眼看她。
“阿娘……”
“都說教你認命了,何必觸怒他?”
“我不想認命。”
崔玥拉著她背對隨時可能會過人的院門,三指按在桃鳶腕子內側,平靜的眉眼透著不多見的凝重。
“阿娘?”
“娘問你,你月事多久沒來了?”
桃鳶初時不解,迎上阿娘認真沉凝的眸色,脊背倏地一僵,眼簾緩慢低垂,手無意識拂過尚且平坦的肚腹,呢喃輕語:“怎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