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更精彩的呢。”
那人翹起二郎腿,端著街邊賣三文錢的粗茶:“桃家嫡長女叛出桃家,和陸少主走了。”
茶攤一片靜默。
半晌有人問:“真走了?”
“真真地走了。”
“是公然私奔?”
他喝了一口茶,呸出一點茶葉梗,平地起驚雷:“是斷親。”
斷親者,無祖宗,無宗族,無親人,無家,乃世間不被接納的孤魂,是水中無根的浮萍,被欺辱無人以公道待之,被戳脊梁骨,也隻能不可回頭。
桃鳶斷親叛出桃家一事,比桃鳶投靠陸家更聳人聽聞。
“她瘋了嗎?”
無數人發出這般疑問。
也有更多的人選擇半信半疑。
那可是桃家,傳承千年的一等世家,雖說世家桀驁開始走下坡路,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多少人羨慕桃鳶的家世,她說不要就不要,以決然的姿態斬斷塵俗過往,是新生,還是自尋死路?
沒人說得清。
“若我是桃大小姐”成為文人熱衷的議題。
人生有很多假如,而桃鳶隻有一個。
消息得到證實,謾罵她的、指責她無情無義不忠不孝的,太多世俗的聲音如潮湧來,夾雜著滾滾的惡意。
背棄宗族者天地不容,倘有人試圖站在桃鳶的立場辯駁,立時會得來對方的怒斥——“你是無根之人嗎?”
這話放在周朝妥妥是罵人的狠毒話。
無根之人,一指宮裡的宦官,二指一個人沒有祖宗。
罵一個人沒有祖宗,比罵人沒有爹娘更過分。
一日之內,京都打架鬥毆者眾。
.
“鳶姐姐?”
門扇打開,桃鳶穿著素淨裙裳,冷清清的眉眼漾開笑:“你來了。”
“嗯!我陪你一起去!”
“你去做甚,陪我挨罵嗎?”
“總之我一定要去。”
她執意跟去,桃鳶無可奈何。
寒蟬堆雪發自心底地感激陸漾,斷親者為世人厭棄,縱使去了【倫常司】,有時也難以得到公正的對待。
自古都是宗族對個人有生殺大權,罕見個人以一己之力違逆宗族,叛出宗族。
“桃鳶”的名已經在桃氏家譜中劃去,劃去之人於宗族如同死人,從此有親不得認,生生斷去血脈親情,再見便為陌路。
個人棄宗族、斷親舍家,要捱【倫常司】百杖之刑。
宗族對個人的管控由此可見一斑。
想脫離家族得到自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即便有心,也得有命。
萬幸大周優待孕婦,特許親近之人代為受罰,又對代受刑法者的身份定下諸般要求,多為妻子、夫君、兩情相悅之人。
桃鳶與陸漾早早來到【倫常司】。
【倫常司】,顧名思義是服務天理倫常的民間專屬機構,服務內容包括和離、複婚、子女贍養老人等問題。
衙內小官一年到頭處理最多的是和和離離一地雞毛的事,今日卻要受理斷親這門案子。
來斷親的人身份特殊——桃家嫡長女和現任桃家主。
經過一夜反思,桃禛後悔了,本不想來,結果桃鳶去信一封,言說在【倫常司】等他來,等到天黑,天黑不見他人,明日她還來。
逼得桃禛沒了退路。
“桃姑娘,你確定要和桃家主斷親?”
負責此事的官兒話還沒問完,桃氏宗族的人已經指著桃鳶鼻子臭罵,罵她狼心狗肺,罵她什麼的都有。
陸漾沉著臉敲響手上的銅鑼。
銅鑼是她來時路上買的。
銅鑼聲響,起到驚堂木的震懾力,要不是桃氏族人認出這是陸家少主,早就張嘴罵了。
堂上肅靜,那官兒不敢得罪桃禛,更不敢得罪杵在一旁虎視眈眈一言不合敲銅鑼的財神,他又問:“桃姑娘,本官再問你,你——”
“我確定。”她聲色漠然:“請桃家主在斷親書上蓋章罷。”
蓋章,蓋的是族章,蓋完族章還要蓋【倫常司】的章,有了宗族和官府的雙向許可,此事才算真正落實,不可轉圜。
“桃家主,蓋章罷。”
“蓋章!族長,咱們桃氏不要此等目無宗族之人!驅逐她!”
到處都是喊聲,人人都在催促。
桃禛取出族章,半恨半悔地蓋在斷親書上:女兒要還是他的女兒,陸家的債不就了了?
斷親書送到小官案前,【倫常司】的章重重蓋下,束縛桃鳶多年的枷鎖終於解開。
“打死她!”
“打死她!!”
場麵再次混亂。
又是一聲刺耳的銅鑼響,陸漾以目光逼退上躥下跳的桃氏族人。
桃禛氣得臉色鐵青。
小官誰也得罪不起,用帕子擦擦腦門浮汗:“來人,將斷親之人——”
“等一等!”
“哦?陸少主有話說?”
陸漾上前兩步:“她懷有身孕不能受刑,我願替她受這百杖。”
“陸少主,這話不能亂說。”【倫常司】的主刑官站出來:“以身替之,是要命的。”
“多說無益,她是我未過門的妻子,我有權替她受罰。動手罷!”
她主動趴到長板凳。
愁壞了衙內一眾官兒。
這是打還是不打呢?
桃氏有孕,你陸少主出的哪門子頭?打壞了陸老夫人還不得找我們拚命?
當官的不敢打,堵在外麵圍觀的百姓直勾勾盯著桃鳶肚子:“竟、竟真懷有身孕了?”
陸漾好生著惱:“管好你的眼睛!”
她凶了那人,被她凶的書生張著嘴一臉呆滯:凶什麼凶?這麼喜歡給彆人養孩子,什麼毛病!
桃鳶抿唇笑,邁開步子走到她身邊,俯身問道:“就這麼喜歡替我挨打?”
“喜歡。”
她眼目純澈,倒映著桃鳶的影,桃鳶大大方方地當著好多雙眼睛摸她臉,左右她不是桃氏女了,她可以做喜歡做的事,欺負想欺負的人。
她哦了一聲:“那你就趴好,好好替我和肚子裡的孩兒受罰。”
陸漾心坎登時比喝了蜜還甜:“好!”
她乖乖伏在長板凳,乖巧了好一會,腦袋不安分地抬起,亮晶晶的眼瞅著桃鳶。
桃鳶大氣,願意被她瞅。
幾步外的桃禛受不了兩人眉來眼去,重重咳嗽一聲,結果無人理睬,落了他好大麵子。
“到底還打不打?”
“打,打,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小官揚起手。
桃鳶幽幽啟唇:“那你們可要好好打,打壞了,明年三月,皇後娘娘有賞。”
手持殺威棍的差役心頭猛一哆嗦。
賞什麼?
一丈紅嗎?
陸漾噗嗤笑出聲,甜甜地喊:“鳶姐姐。”
“你閉嘴。”
她閉上嘴。
心眼裡喜歡極了這樣不講理的桃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