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宮,陸儘歡在宮婢侍候下享用紫葡萄,果皮吐出,從陸家帶進宮的陪嫁婢子輕聲道:“娘娘怎麼說出來了?”
陸家乃陸地財神,財神有後,可世代相傳,換個心胸狹窄不容人的君王,未必能容忍。
“陛下不是小肚雞腸之人。”
儘歡笑著倚靠鳳椅:“李氏與陸氏聯盟,本宮為後,自是要與陛下一條心,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結盟結的是兩姓之好,懷疑來懷疑去,到最後哪個也不肯輕信,我又何必入宮?”
這話當日傳進李諶的耳,李諶大感慚愧,不動聲色撤回留守福栩宮的眼線,陸儘歡日子過得可謂逍遙。
陸家血脈神異,陸漾又為匡扶聖業的鳳凰化身,帝後大婚後,天子對陸家態度熱絡,著實惹人眼紅。
陸漾身份特殊不方便交好國師,逮著機會,陸儘歡以皇後的名義為身在宏圖塔的道貞送了一份厚禮。
道貞此人深藏不露,行走人間見過不少好東西,頂好的好物到了她眼裡不過一捧泥沙,俗氣。
可今日這份禮,送得有點意思。
琳琅滿目的禮物裡掩著一對看起來格格不入的小孩腳印。
她捧著這張紙看了良久,最後愛惜地收入袖袋。
陸家的鳳凰,果然沒有一個是蠢材。
道貞內傷未愈,慘白著臉站在宏圖塔頂層眺望,目力所及,恰好是桃府焚琴院的方向。
.
崔玥捧著外孫女的小腳印、小掌印,來來回回看了不知多少遍。
“好,真好,比甜果果生下來壯實。”
她拿手比量一下,笑:“手腳大了那麼一丟丟。”
“主子,大公子派人送來一本新琴譜。”
聞聲,崔玥放下外孫孫的手腳印,麵上笑意收斂:“拿進來罷。”
“是。”
焚琴院以前有旁的名字,後來才改的,皆因崔夫人每日早晚都要焚燒琴譜。
或是手抄的,或是新編撰的譜子,或是兒女送來的好譜。
一把火焚之。
看著徐徐上升的煙火,她眉目流露外人看不懂的哀傷。
伺候她最久的親隨掐指一算,夫人焚琴譜的舉動,少說也有二十六年了。
二十六年堅持做一件事,焚琴為何人,無人知。
桃大公子守在不遠處觀望,母親寂寥的背影刺痛他的心,他不忍再看下去,邁步走過來。
“阿娘。”
“不忙著你的要事,怎麼有空來這兒了?”
桃毓沉默須臾:“阿娘,爹爹快不行了,他想見你。”
他不說,崔玥都要忘記桃禛這人。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絲沒抽成,反而把桃禛的命要抽走。
為給桃禛衝喜,桃箏提早嫁入謝家,做了謝六郎的新婦。
衝喜的效果僅僅維持三天,桃禛回天乏術。
崔玥有好多年沒跨進這道門檻,第一回是嫁給接管桃家的桃家主,第二回,便是這次了。
貌合神離的一對夫妻,臨彆,她神情還是淡淡的。
和她清冷卓絕的容貌氣韻相比,桃禛老得不成樣,躺在床榻瘦成皮包骨,滿眼壯誌未酬的不甘、頹然:“崔、崔……”
他想喊崔玥的名。
崔玥挨著他坐下:“有什麼話,你就說罷。”
人死前,大夢浮沉也許真的會在腦海走馬觀花地過一場。
曾幾何時,桃禛也是京都首屈一指的美男子,一個抬眉,一個笑,惹得多少少女心猿意馬,心花怒放。
歲月終究是敗了這片青葉。
桃禛,彆號青葉,其人俊美,文采出眾,年少有青竹之風姿,荷葉之清透。
他看著崔玥,這個冷冷淡淡並不愛他甚而蔑視他的女人。
他以為他不愛此人,腦海偏偏浮現出少女時期的崔家嫡女,和羞走,低眉輕嗅,羞澀和明朗鮮活地盛開在少女眉眼。
驚豔了歲月,也驚了他的心。
男人愛女人,似乎隻需要一霎的心動和一眼能銘記的芳容,但這一切的美好都在花燭夜那晚被她無情摧毀。
她已非處子。
進門起,便丟給桃禛一頂綠油油的帽子。
執念上湧,崔玥冷眼看他眼神慢慢有光,知是回光返照,心下稍安。
“鳶兒,是不是我的女兒?”
“不是,你們已經斷親,你隻有桃箏一個女兒。”
“你知道,咳咳!你知道我在問什麼,你知道……”
崔玥拂開他抓在衣袖的手,不說一句話,冷冽的眸直直望過去,眼睜睜目送他咽下最後一口氣。
年少有為,中年昏聵的桃家主,至死不肯闔眼。
站在一旁的桃毓被這走向震懾得說不出話:“阿娘?妹妹她——”
“準備後事罷。”
她無動於衷,走出幾步,折身回眸,眼裡閃過一抹譏諷:“臨死也要惡心我一把,何必做這癡狀?你有沒有真心,有沒有用心,你我心知肚明。
“死了還得坑你兒子一回,讓他無法順利繼任家主之位,桃禛,你讓我如何瞧得起你?”
“阿娘,阿娘!”桃毓追出去一段路,思忖片刻,轉身回屋欲為爹爹闔上眼。
起初不行,試了幾次才見死人闔眼。
他內衫濕透,魂不守舍地坐在床沿,臉色難看得不行。
“爹,兒也不想的……”
你不死,娘和妹妹都不能痛痛快快地活。
所以,請爹先死一死罷!
他跪下去朝桃禛磕了三個響頭:“不孝子在此發誓,桃家在我手上,必會比在爹爹手上穩妥興旺,否則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死後也要墮畜生道!”
這誓言極毒極狠,桃毓咬牙站起來,隱忍悲傷操辦生父喪事。
桃禛咽氣當日,陸氏莊園門前鞭炮齊鳴。
“少主!又有什麼好事?”
劈裡啪啦聲中,陸漾捂好女兒的小耳朵,笑顏燦爛:“孩子滿十二月前,逢七歡慶是我們陸家習俗,鞭炮越響,越能教上蒼垂聽我等祈福的心,更要嚇走災病劫難,佑我女兒平平安安長大。”
路人聽了恍然,歎他們大戶人家講究。
隻是桃禛死了陸家門前放鞭炮,桃禛屍身滿七天下葬陸家門前還在放鞭炮。
趕得真是時候,誰見了不得懷疑一下陸少主暗戳戳報複前嶽丈?
陸漾抱著小羽毛在內室徘徊,走了一會她停下步子,納悶尋思:“我的乖女兒,你到底和多少人相衝?”
衝得邪門,連累她無怨無悔背一口黑鍋。
“什麼相衝?”
美人掀簾而入。
陸漾歡喜喊道:“鳶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