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貞眼神輕瞥,駭得道侍脊背生出冷汗,噤聲不言。
側身退開一步,她輕聲道:“夫人先請。”
崔玥再是輕狂也不敢要大周頂頂尊貴的道貞國師為自己讓路,抱著孩子屈身一禮:“婦人拜見國師。”
她低下頭來,道貞眼底氤氳複雜的情緒:“夫人請起。”
不周山山主、受陛下金印欽封的護國國師,私下竟如此平易近人?崔玥直起身,看著那張臉一陣晃神。
“嶽母!嶽母小婿追上來了!”
陸漾背著桃鳶近前來,見了國師,桃鳶臉皮一熱地從她背上下來。
她二□□妻相處融洽,道貞為此感到開心:“陸少主,統領大人。”
雙方互相見禮,崔玥此時竟還在盯著人瞧。
她舉止委實不敬,道侍沒了開口製止的膽量,滿肚子疑惑。
道貞最先移開眼,看向繈褓裡的陸翎,觀她衣衫簡樸,靈台清明,遂褪下腕間珠串,遞給陸漾:“這是我送給奶娃娃的一份心意。”
道侍羨慕得眼珠子都要紅了。
山主日夜佩戴的串子,有錢都買不來的好東西!
據他所知,當今陛下手腕就戴著一串,徹夜不離身。
陸漾看看那道侍,再看那串若有流光的珠串,心知是好東西,認真接過:“晚輩謝國師美意。”
桃鳶神色微動,微微一福,跟著目送國師離開。
人走後,她惑聲道:“阿娘?”
“像,真是太像了……”
“什麼像?”
崔玥不回答。
小羽毛冷不防被交到母親手上,同樣疑惑不解地瞅著她的親親外祖母。
陸漾一臉無措,恐崔玥誤會她要搶孩子,忙道:“嶽母,您抱——”
“不了。”崔玥眼圈微紅:“我想起有事要辦,就不陪你們上山了,鳶兒,阿漾,我先走一步。”
她說話做事雷厲風行,陸漾欸了一聲,摸不著頭腦。嶽母說走就走,她一頭霧水:“甜果果,這是怎麼了?”
桃鳶為女兒纏好國師所送的檀木珠串,話音一頓:“先上山,沒人時再和你說。”
……
崔玥匆匆下山,她腳程快,沒一會越過道貞一行。
擦肩而過時看見她眼尾一抹緋紅,道貞步子放慢,等人走遠這才道:“你自行離去,本座有事忙。”
……
山巔,陸漾將孩子交給早早在此處靜候的梅貞等人,和桃鳶並肩俯瞰天地秋色。
“嶽母和國師?”
她深覺匪夷所思:“你說她們……”
話說出來桃鳶也覺得沒憑沒據聽起來像天方夜譚:“以我對阿娘的了解,方才她情緒波動之大,實乃我這些年所見之最。我原以為阿娘與國師為情分甚篤的舊友,今日一見,阿娘仿佛頭回遇見國師。至於國師,她的態度也透著不尋常……”
比起察言觀色體察入微,陸漾不及這位鎮偱司統領,聽到這番話,她眼睛眯起:“古怪,這太古怪了,鳶姐姐知道嶽母所說的故人麼?”
“知道。阿娘性子冷淡,難得有一知心人。”桃鳶悵然道:“可那人已經去了。”
“去了?”
“那人喜好古琴之音,阿娘這些年在後院收集琴譜,自創琴曲,每每有得意之作,焚之,這便是焚琴院的由來。”
……
崔玥在山腳買了幾支茱萸、一把鐮刀,遇見販賣桃花酒的小販,花了一粒碎銀拎走兩壺,不辭辛苦地來到與望秋山相鄰的梅山。
相對熱熱鬨鬨的望秋,梅山孤寂冷清。
當年的小道長就葬在此處。
崔玥親手埋的。
一座墓碑豎立於秋風,墳前長草,足足有半尺高,崔玥放下酒壺、茱萸,握著鐮刀沉默寡言地除草。
視線冷不防落在石碑上的“小道長”字樣,她眼圈比來時更紅,咬著牙不吭聲,直到枯草被除儘,她索性坐在那草堆,打開壺塞,清酒祭亡人。
“一晃,好多年了。”
崔玥聲音染了蒼涼:“你離開我好多年,我遲遲不來理你也好多年。你是修道之人,被我拉進萬丈紅塵,是我害了你,我罪孽深重,所以上天才會教我明白愛又失去愛……”
她喉嚨哽咽,驀的笑道:“我不來理你,你是不是氣我怨我?你那麼沉靜的人,誰成想氣性那般大,氣狠了,便要和我陰陽兩隔,此生不見。我知道錯了,小道長,我知道錯了……
“可我知錯了,又能如何呢?你已經不在了。”
壓抑了幾十年的感情在心頭噴發,崔玥在墓碑前又哭又笑:“我以為你生得已經夠超凡脫俗,沒想到有人比你還不像人,像看得見摸不著的月亮,和你長著一模一樣的臉。
“我險些把她認作了你。
“但你氣性大,愛吃醋,知我一直盯著旁的道長,指不定要把醋壇子踹翻。
“所以我回來看你了。”
她仰頭喝酒,喝完整整一壺不勝酒力地醉倒在故人墓前:“這些年來,你為何連夢都不托給我?我不敢相信你死了,一直不敢來看你,你就無聲無息地躺在這,你冷不冷?寂不寂寞?”
梅山很大,她的哭聲囈語散在長風。
道貞背靠在古槐樹後,聽著她不成句的乞求,仿佛回到那些荒唐的夜晚。
“你為何不理我,為何不理我?”崔玥抱著石碑痛哭:“我知錯了,我知錯了幼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