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了,陛下真是瘋了!讓女人參與政務,這是生怕大周氣數——”
“噤聲!”
冷厲的言語堵住某大臣大不敬的牢騷,大臣訕訕盯著王相,半晌一聲長歎。
窗外大雪紛飛,今年不好過。
康寧侯出海遭逢海難,被稱為‘陸地財神’的陸家折了一半精氣神,陸老夫人受不得刺激抱病在床,桃鳶辭了鎮偱司統領一職,挺身撐起偌大的攤子。
陛下痛失左膀右臂。
陸家自顧不暇哪還有功夫幫助皇室製衡世家?
於是世家反撲,太子監國期間表現拙劣,幾乎被人牽著鼻子走,害得本該養病的李諶恨其不爭地從病榻爬起。
許是心頭燒著的那把火又恨又狠,不多久,出了一個‘昏招’。
讓皇後參政。
崇英殿何等肅穆莊嚴之地,李諶愣是分出一半的權柄和滿滿的信任,扶枕邊人上位。
眼下朝堂代表世家利益的朝臣們齊聚一堂,王相製止同僚大不敬的言行,眉眼裹著深深的惆悵:“陛下一意孤行,老夫也勸不了了。”
“王相,您——”
王相抬起手:“隨他們折騰去罷。”
君臣有彆,真要鬨大了,他指定陛下還有更瘋狂的後手。
不如各退一步,君還是君,臣還是臣。
世家求權高,也求傳世的清名、美名。
大臣們苦勸不得,三三兩兩地結伴從相府出來。
這天陰沉,白雪如絮,陣仗倒不小。
上了年紀的頑固派你看我我看你,歎了聲“你臉長得真醜”,再被人擠兌一句“是沒你臉上的褶子多”,而後各自苦笑,各自笑罵,轉身,投入這茫茫飛雪。
他們也不全是為了一己之私,換個角度似乎也能理解李諶的所思所想,不外乎是今上少時被掌控慣了,人到中年便受不得受人掣肘。
他開恩科,鼓勵女子入仕,他改周律,允許同性成婚,說他離經叛道也好,說他生有反骨也罷,總歸這位不是昏君。
不是昏君,卻比昏君昏起來更可怕。
陸儘歡那是什麼人?
是陸老夫人親手養大的孤女,是大周皇後,彆看陸漾沒了,陸家萎靡不振,可再過些時日呢?萎靡不振的陸家好比陷入昏睡的雄獅,雄獅睡著尚且多方都奈何它不得,這頭獅子若醒了呢?
桃鳶雖無陸漾的經商之能,但她的政治嗅覺出奇了得。
皇後一日姓陸,陸家就是她的娘家,是她這輩子的依靠。
人心貪婪,有了財就想要權,有了權,又想站到至高處,強強聯手,陛下當真如此放心?
他們想不明白,好多人想不明白。
包括這位縱橫朝野幾十年的老人。
王相蒼涼地望著窗外聲勢愈大的風雪,笑容微苦:陛下對他們的忌憚竟到了這般田地,寧願相信一個女人,相信財可通神的陸家,也不信他曾經的肱股之臣。
他仔細想了想,歸結於或許是太子太懦弱了。爛泥扶不上牆,李諶急了。
風急雪密,崇英殿地龍燒得旺,溫暖如春。
帝後同坐一席,共同處理朝臣遞上來的奏折。常有不懂之處,便可見皇後娘娘捧著奏折與陛下虛心請教。
李諶是臣民公認的仁君,親政多年,於政務上的見解遠超旁人。
有他不吝指教,陸儘歡進益之快,令人咂舌。
這對有名無實的夫妻,擁有天下人難以想象的默契,一個不藏拙,一個不藏私,推心置腹,相互扶持。
過了這個年,李諶又病了。
送到崇英殿的折子起初是大監念給他聽,由皇後親筆謄抄,再到後來,李諶頭疾發作,處理政務的成了儘歡。
那是陸儘歡最沉默也最英勇光輝的年歲。
她用一根筆杆,和老成精的大臣博弈,無論受到怎樣的攻訐,寧死不退。
李諶費心費力捧她到高處,也不容許她退。
這是一份要用身家性命來經營的買賣,陸家人最擅長做生意,穩住了,那崇英殿還是她的,穩不住,就要做一個空有美貌的花瓶皇後。
從春三月起,大周開始了‘多事之秋’。
黃河水患、嶺東地動、長寧暴風、天災人禍齊齊湧上來,陸儘歡忙得腳不沾地。
一陣咳嗽聲傳來,大監心疼地捏著帕子:“陛下……”
短短幾月的功夫,李諶像是老了幾歲,嘴唇發白,臉發紅,眼角咳出淚來,他虛弱笑笑:“皇後那邊怎樣了?”
大監看他勉力支撐的樣子,不願他受累,輕聲道:“穩住了。”
“辛苦她了……”
李諶寬心地躺回被衾,眼神直愣愣地看著頭頂床帳,他似是藏了好多話要說,到了嘴邊也隻透露出一句:“她……是不是很厲害?”
何止是厲害?大監笑笑:“再厲害,也是陛下教出來的。”
這話誠然沒錯。
但李諶還是覺得陸儘歡厲害。
一個女子,仿佛天生是為了政事而生,人聰明,勤勞,肯吃苦、受辱,忍過一時,又會笑吟吟地借各方勢力報複回去。
朝堂那些老頑固是秀才遇到兵,他們吃癟的模樣李諶隻親眼見過一回。
也是那一回,現在想起來他都想笑。
儘歡,是他教出來的人啊。
看看,看看!若是朕身體再好一些,哪容得到爾等放肆?!
他眼裡燒著火,錦被下攥緊的拳頭慢慢鬆開。
“陸家那邊呢?”
大監為他掖好被角:“有陸少夫人在,陸家也穩住了。”不僅穩住了,還能隔著老遠為他們的皇後助力,他歎了歎,不知是歎好,還是歎不好。
最應該坐在崇英殿的人病懨懨地躺在這兒,最該坐守後宮的女人站在最前方。
李諶問:“阿漾呢?”
“還沒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