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正要發怒,裴縣令跟旁邊一個類似裴家軍師的人忙道:“家主莫要慌!說不定是新知縣詐你的!讓咱們裴家起內訌!”
裴縣令心裡也是這麼想,裴家軍師詢問他:“新知縣怎麼知道的?他又沒看真的賬冊!”
說到這,裴縣令皺眉中帶了些說不出的尊敬:“他那人極厲害,隻看假賬冊,都能說出一二分。”
“這事是他看完官田的真正數額,又問我了裴家家丁的事,略略估算出來的。”
所謂的裴家家丁,自然是私兵的掩蓋稱呼。
但隻看依照真賬本造的假賬本,再看看真正官田冊子,能推斷出來?
這不是神嗎?
紀煬不是神,他這幾日裴地可不是白跑的,詢問百姓畝產也不是白問的。
再緊密的造假,總能讓人找出破綻。
雖說那數字是他信口胡編。
可足夠讓裴家起個亂子。
亂了,他才有機會做事。
這大冬天的,既不能開荒,還不能種地,連發展手工都很難,他隻有搞事了啊。
說到底,他這是明晃晃的陽謀。
甚至連暗示都沒有,直接講你家有問題,出了什麼時候。
至於處不處置,你們隨意。
反正每年損失十萬兩銀子的又不是我。
紀煬一句話掀起裴家自查的風浪,然後帶著五姑娘一起出門,自然去找休息夠了的井旭。
井旭在酒樓踏踏實實睡了兩天,渾身的骨頭都快睡斷了,原本懶洋洋的。
但看到林婉芸,還是一臉不敢置信。
他到現在都不能接受,他好友紀煬回趟汴京就成親了啊!
還把汴京最好的姑娘給帶走了?
而且此時的林婉芸比在汴京的時候還要好看,那會她端莊秀麗,卻不如現在隨便穿件淡色衣裳,發髻隻彆了根小簪子來的好看。
好像,好像整個人活了起來?
井旭還要再瞧,就見紀煬微微擋在前麵,眉頭微挑:“睡飽了?什麼時候回家?”
???
辛辛苦苦送東西過來!
這就要趕人啊!
這是好友該有的態度?
不過他身邊管事顯然也是這個想法。
紀煬坐下,讓人上菜,開口道:“不趕在過年回去?如何炫耀?過年大大小小宴會,多的是人聽你這段經曆。”
管事立刻點頭。
是啊是啊,馬上過年,家裡人肯定都想您的!
回去還能炫耀。
這話說到井旭心坎,他做了這樣風光的事,肯定要回去炫耀!
還有什麼場合比過年更合適?
今日十一月二十五,他們回去不用押送物資,甚至不用馬車。
快馬奔回,說不定能在年前到汴京?
不過井旭回過神,也知道紀煬是想讓他回家過年,他家人甚是掛念。
但張嘴想說,你家人也掛念你,這話實在說不出。
紀煬家什麼情況,他們都知道。
紀煬笑,看看林婉芸,又看看定江關方向,笑道:“我家全都在這了。”
他祖父留下的東西,他的如今的家人,都在太新縣,自然不會思家。
井旭點頭,這一趟下來,他明顯成長不少,有些不明白的事,也在這路上漸漸想通。
這隔間也沒旁人,井旭起身朝紀煬抱拳:“這次回去,真的會許久不見,但你我之間情誼不變。”
紀煬同樣起身回禮,兩人相視一笑。
不過等紀煬舉起杯,換了句話:“你回去之後,要找誰講這裡的事,可有想過?”
這事?
這自然逮著誰跟誰講啊!
特彆是定江關,實在太厲害了,大講特講!
林婉芸先笑了,開口道:“陛下肯定要召見你。”
???
怎麼跳到陛下那邊?
等紀煬慢慢解釋,井旭終於明白。
不管怎麼樣,他押送的是糧草,這意義可不一樣。
而且大張旗鼓從汴京出發,再買糧換船換車到邊關,換了旁人,陛下早就讓人問問,他家到底想做什麼。
怎麼?
要越過朝廷,自己去犒賞將士?
這罪名,可比紀煬當初那句話狠多了。
但陛下沒問,從頭到尾都沒問。
沒問不代表不知道。
既然知道還不問,就是默許。
誰讓他是幫紀煬,幫陛下親點的人辦事,也等於給陛下辦差。
更因為如此,井旭後的侯爺家才會如此上心。
他們這種勳爵人戶,想要得朝廷用,要麼求蔭封,要麼科舉,要麼陛下另眼相待。
現在井旭走得明顯後麵一條路。
這路雖苦,卻也不見得多危險。
所以井旭後的侯爵府感謝紀煬,這一路貼錢貼物毫無怨言。
那話也說回來了。
既然幫陛下辦差,辦得還是他現在關注的事,那陛下肯定會召見他。
“到時候你要怎麼說?”紀煬循循善誘問道。
井旭也不是個蠢人,拍桌子道:“如實說!”
“不對,往慘了說!”
“不對,還是如實。”
“一定要如實。”紀煬給出答案,“如實回答太新縣的情況。”
“最好能要批兵器過來。”
井旭:????
三級跳是吧!
先是糧草,咱們自己買了,那也算了。
兵器???
這也是沒辦法,其他東西紀煬可以自己弄過來,兵器隻能依靠上麵。
而且這事並不難,他為什麼要兵器,兵器很清楚。
透過井旭來要,不過多了一層而已。
讓親眼見過定江關的人來說,隻會更有說服力。
而且借此扶持井旭家的侯府,陛下估計也會有考量。
井旭歎口氣:“我就是操勞的命。”
這話讓人想笑。
你前十幾年,哪裡操勞了?
井旭看到林婉芸笑,又想到她方才那句話,忍不住道:“怪不得文家四郎為你要死要活,現在竟然自己跑到嵩陽書院求學,不在汴京待了。”
林婉芸還沒什麼表情,紀煬就道:“看來他已經知道,那事在幾方當中,隻有他一頭熱。”
文家。
文家四郎。
看似確實一體,但其中也有差彆。
文家四郎以為家裡跟他想的一樣,又或者以為婚事真由自己的意思。
估計這事,也讓他終於看明白。
自己若無本事,在自家也是難說上話的。
去外地嵩陽書院求學,也是一種曆練。
井旭琢磨半點,有點明白意思,歎氣道:“咱們這種人戶,婚事不就這回事。”
“等我回去,估計也要成親。”
紀煬到現在都沒習慣古代的早婚,不過按照現在看來,確實到年紀了。
但提到文家,文家四郎,跟現在的裴家,裴家主,裴家下麵管賬的人,其實一樣的。
他們看似一體,在大多事情上確實能達成一致,但在個人利益上,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紀煬隨口說的話,必然會引起波瀾。
隻要有私心,那就有縫隙。
井旭等人既然打算回去,很快便會啟程。
這路上估計要受不少風雪,可他們一行都是男子,井旭一路下來也已經習慣。
估計回到汴京,會似脫胎換骨。
不過侯府對井旭,既然能狠下心,又為他籌謀,必然讓他順著這條走下去。
十一月二十七,井旭身上裹了厚厚的皮子,帶著家丁一行騎馬回汴京。
“彆送了,回頭,回頭回汴京,我請你吃好酒。”
“對了,你要的東西,年後給你送來!”
跟著一起送信的裴縣令,劉縣丞,鮑主簿,全都齊齊看向紀煬。
又送什麼?
他這人,來了邊關之後,竟然還把侯爺的孫兒招過來?
三十萬斤糧草已經夠驚人了,他還能弄來什麼東西?
這話自然是紀煬讓他喊的。
故弄玄虛這事,他做得熟練。
無非讓人覺得他背後有人,輕易彆動他。
這事也會讓邊關的吳指揮使知道,在拿到東西之前,那邊絕對不會讓他有事。
截止到現在,紀煬從十月二十六到太新縣,如今十一月二十七。
他這條命已經有了兩層保障。
吳指揮使手下一千驍勇將士,還有裴家為著他的示好,也不會動。
另外兩家即使想做什麼,也要看看他在誰的地盤上。
背後有兵,他也能真正從土地上麵撬個縫隙出來。
這頭一個要撬的,卻是裴家“租”的官田。
剛到太新縣那日,紀煬便看到,距離縣城稍微遠點的地方,其實並未有人開耕。
紀煬更是親自來過好幾趟,這裡原本是官田,隻是“租”給裴家。
既然裴家種不過來,他可要收回了。
說到官田,自然要提到民田。
這兩者之間的區彆自然不用多說。
但官田很大一部分的作用,就是為了平衡地主,少地,無地百姓之間的矛盾。
任何一個朝代發展下去,必然會走到豪強兼並田地,侵吞土地,使其百姓流離失所,然後有血性的百姓們起義。
在漫長時間的稅收演化裡,田稅以及耕田製度的種種變化,基本都是為了抑製延緩這種情況發生。
官田的存在,會讓很多少地,無地,沒有生產資料的百姓有個喘息空間。
儘量用來調節裡麵的矛盾。
可看裴地,劉地,鮑地就知道。
這些人貪婪無度,在沒有監管的情況下,連官田都敢吞並。
說是租,其實就是占有,其中租金幾錢?上麵所種何物?是否違反律法?
一概不知。
這樣是疆域遼闊的某種弊端。
沒辦法,太遠了。
距離中央朝廷實在太遠了。
政令不達,消息閉塞,這才是常態。
但因為太遠就不管了嗎?
自然不行,他們自古都是血脈相關的同一國家百姓,任何一個皇帝,都會視分裂為恥辱。
隻有抱團起來,才能走得更遠。
所以紀煬要撬開口子,從而讓口子撕得更大,直到所有土地歸於普通百姓。
讓他們的辛苦勞動有所回報。
再說他要撬的官田,官田大致分為六種類型。
軍隊屯田,百姓種供給軍隊,補充官員俸祿,供辦學的田地,專門用來賑災的田地,地方官吏所管的田地。
這些統歸官田,分彆又叫屯田,營田,職田,學田,倉田,公田。
每種官田的名稱不同,種出來的糧食用途更不一樣。
按理說每種都有名目,每處都該有不同的賬目。
但也隻是按理而已。
之前說過太新縣裴地五分之四的田地都被占裴家了。
剩下的五分之一在哪?
自然是戍邊的吳指揮使所用的軍種屯田,他手底下將士的田地並未被吞並,原因自然不用說。
其他田地卻儘數歸到裴家。
那有什麼好借口來從他家嘴裡搶下田地呢?
讓吳指揮使來?跟他唱雙簧,幫忙要百姓給軍隊種的營田?
他隻怕不會淌這趟渾水。
三十萬斤糧食,不足以讓他冒這個險。
武侯孫兒,也隻會讓他拒絕的時候委婉一兩分。
算來算去,最理直氣壯的。
隻有職田。
也就是補充官吏俸祿的田地。
說白了,那就是當官的所分的田地。
至於其他官田,慢慢來。
送井旭回汴京的隊伍慢慢往回走。
一路上大家的話並不多。
這隊伍裡各有心思。
紀煬路過那些空著的無人種,裴家也不願意吐出來的官田時,忽然開口:“這些田地,哪些是我的?”
他這話一出。
整個送行歸來的隊伍幾乎全都頓住。
不是吧?
紀知縣在要東西?
要田地?
紀煬神色如常,隨便指了一塊:“那邊就不錯。”
現在已經臨近太新縣,這塊土地確實不錯的。
眾人麵麵相覷,紀煬又道:“劉縣丞,你來辦這事吧。”
劉縣丞:???
你指著要裴家的地?
還讓我這個劉家人辦?
這個知縣做事,一直讓他們摸不清頭腦。
從他到太新縣,就沒發生過一件讓人心裡暢快的事!
明明應該直接跟裴縣令起衝突的。
他不起,反而交好。
明明問裴家要地,這時候要找裴家的,他不找,他找劉家。
“對了,再幫我在本地雇些佃戶幫忙耕種,怎麼?可有難處?”
劉縣丞想到裴家主的脾氣,要他家的地,還有他家的人?
劉縣丞滿頭大汗:“這事恐怕不妥,要不然讓裴縣令去辦?他更熟悉裴地的事。”
不管知縣為什麼要地,但裴家的東西,還是裴家人去商議。
這種節骨眼上,他深知三家不能起衝突。
而且這是知縣應該有的土地,裴家多半還是會給的。
但裴家給,跟自己劉家去要,那是兩碼事啊。
誰要,都不能劉家,鮑家去要。
這太不同了。
知縣這是要土地?!
分明是在離間他們三家!
不等他說完,紀煬看著他生笑:“原以為是個有用的。”
???
這話,已經是在罵人了。
紀煬看看玉縣丞,沒等他再說,劉縣丞咬牙:“知縣大人,此事我來辦。”
都是縣丞,劉縣丞原本就被壓一頭。
如果再讓玉縣丞辦成此事。
不對,玉縣丞去辦此事,一定能成。
到時候新知縣更有理由不用他,原本裴縣令已經壓住他,再來個這位?
短短一段話。
分析下來其實是這個意思。
紀煬索要屬於自己的職田,大家都知道這是借口。
但這借口太合理了,縱然裴家都沒有拒絕的理由。
雖然不能拒絕,但會不爽。
這點不爽,是看經辦人為劉家,更不爽的存在。
紀煬明明可以讓跟劉家,鮑家之外的人辦,比如更熟悉的裴縣令?或者自己的心腹?
裴家依舊不會拒絕,不爽還會降低。
那也可以,紀煬掠過最安全的裴縣令,直接讓跟劉縣丞競爭的玉縣丞去辦?
兩者本就是競爭關係。
你拒絕,你辦不成的事,對方辦了。
結果不用多說。
所以劉縣丞知道是個坑。
此事辦了,他得罪裴家。
此事不辦,玉縣丞踩到他頭上。
這讓原本是太新縣實際一把手的他如何接受?
是坑。
是個大坑。
但也要閉著眼跳。
紀煬看來,哪有那麼多陰謀陽謀,不過是平衡關係跟穩定關係。
現在拉裴家,打劉家,忽視鮑家。
也隻是順手而為。
他目的真的隻是要田地而已!
你們不要多想!
哦,還要召集大家,商量商量修橋的事。
這事還沒忘呢。
趕在明年之前,要把這事定下。
還是以前潞州好,跟潞州知州哭哭窮,邀邀功就有錢花。
不過潞州知州應該已經快到汴京了?
他今年任期到了,就是不知道去哪個部門任職,到時候看看能不能捋點羊毛。
紀煬覺得順手為之,甚至已經在想修橋的事。
但眾人看向他的目光,全都是複雜。
這個人的腦子,是不是九曲十八彎!
回到太新縣衙門。
劉縣丞喪如考妣般陰沉著臉去辦職田的事,裴縣令欲言又止,滿腦子都是裴家在清內鬼,抓住不少中飽私囊的人。
所以劉縣丞過去,肯定是觸黴頭,自己還是跟過去,至少讓他們少吵幾句?
紀知縣,是不是也想到這一點了?
隻有鮑主簿若有所思,看著知縣案上那麼多假卷宗,心裡不知道在想什麼。
紀煬掃視一圈。
取了要拿的信件,回五鬥院烤火去了。
這個鮑主簿到底想通沒有,他有點好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