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大人確實在為民請命,但也確實把宗室逼得沒有生路,他們肯定會借機生事。”
“現在誰去都沒用,你忘了自己被關到監牢裡的事了?”
“彆去,千萬彆去,上次宗室已經恨上你,不能再冒頭了。”
“那就看著紀大人被罷官?”
補丁書生問道。
眾人沉默。
能跟補丁書生住一個客棧的趕考學生,基本都是窮苦人。
他們自然喜歡紀煬那樣的好官。
但如今隻能看著。
補丁書生剛要說話,隻見汴京巡查的小吏到此,原本隻是例行抽查眾人的戶籍憑證跟路引,但這次來的小吏臉色明顯難看。
他們都是汴京府尹的人,自然在為府尹大人的事憂心。
更何況大人讓人傳來的消息,竟然是讓他們安撫這些不經事的書生。
小吏對他們道:“還有不到一個月便要科考,前府尹大人說了,讓大家專心備考。等榜上有名,也可為朝廷效力,為百姓做事。”
“至於他,讓大家不用擔心,諸位科考要緊。”
也就是說。
不讓他們生事?
補丁書生皺眉,忍不住問一句:“紀大人,大人他現在如何?”
小吏歎口氣:“革職禁足,誰也不知道會如何。”
他們大人抓了宗室那麼多人,罰沒不知多少銀錢。
流放的徒刑的打板子的。
恨他的人太多了。
已經有些風聲出來。
宗室在攛掇伯爵府廢嫡長子,扶持側室庶子。
這些雖隻是風聲。
但也說明紀大人如今的處境。
隻是這些話跟書生們說也沒用。
他們這些汴京府尹的人都插不了手,更何況他們。
小吏再三交代:“不要為他生事,否則更會讓那些人拿到把柄。”
“好好準備科考才最重要。”
書生們沉默許久,等小吏走了之後,才各自回到房間用心苦讀。
他們聽紀大人的話!
好好讀書!好好科考!
紀煬此時已經再次回到伯爵府。
這次的伯爵府被重兵把守,府內所有人都被拘禁在家中。
連紀伯爵也不例外,更不用說其他人。
紀煬,林婉芸,江雲中江白鶴都在家中。
四個人算是整個府裡最淡定的人。
身邊的平安還在安慰王伯,讓他不要擔心。
王伯經過的事也多,照著夫人的吩咐約束下人,讓伯爵府不至於生亂。
林婉芸料理完內宅的事,跟著紀煬一起下棋,若不是外麵重兵把守,都要以為他們還在休假。
江雲中跟江白鶴也是不慌的。
說起來他倆經曆過,比許多大人都要精彩。
江雲中更知道太子的脾氣,肯定不會對他們家下狠手。
衝著太子求情,皇上都不會真的做什麼。
江白鶴更為聰明,也更看得懂局勢,再說,紀大哥跟林姐姐都不慌,他們慌什麼。
小院子裡一片祥和。
反而外麵吵鬨得厲害。
主要是庶弟夫婦兩個驚嚇不已。
紀伯爵也沒好到哪去。
那庶弟紀馳再次來到紀煬這裡,上次挨打的傷還沒養回來,這會又因為紀煬被連累了。
“上次科考,你做手腳讓我考不上。”
“上上次派人故意搗亂。”
“這一次你又要連累全家嗎?!”
紀馳想到這,整個人都帶了恨意。
九年時間,誰會有九年時間?!
這三次科舉,難道都因為紀煬被耽擱?!
他原本也能被稱為天才,可錯過前兩次科舉,自己已經成了平庸之輩。
若今年再被耽誤,難道他要再等三年?!
人這一輩子,能有幾個三年!
紀馳看著家中被團團圍住,再也忍受不了,連他娘要跟他說話也不聽了。
紀馳娘子更是哭個不停。
她嫁人的時候,紀馳那邊說了,紀馳的娘很快扶正,紀煬又不會回汴京,以後伯爵府都是她一個人說了算。
然後呢?
然後紀煬就回來了!
他娘子還是手腕高超的林大學士的孫女林婉芸!
當閨閣女兒的時候就比她厲害,料理後宅更是不在話下。
本以為這就夠憋屈了。
這會整個伯爵府都被封住不許人進出。
這紀煬夫婦兩個,到底要害家裡害到什麼地步!
紀馳身上的傷還隱隱作痛,又看著家裡的情形,顯然去跟紀煬打架。
先不說他打不打得過紀煬,隻看紀煬身邊的護衛,他都近不了身。
紀馳氣到發瘋,卻又毫無辦法,完美詮釋什麼叫無能狂怒。
直到梅夫人帶著紀伯爵過來,紀馳的發瘋才停止。
沒辦法,他真的不想錯過這次科舉。
九年時間了。
因為紀煬,他前兩年都沒中進士。
他不能因為紀煬再耽誤三年。
過來的梅夫人強行拉住他,有心想跟紀馳說他舅舅跟宗室那邊已經商議好了,但想著紀馳管不住情緒,隻好等著人後再說。
但兒子的模樣讓梅夫人微微失望,再看風暴中心的紀煬反而異常平靜。
好像皇上根本沒有罷他的官,這伯爵府被封也是因為他。
紀伯爵跟紀煬對視一眼,臉上的不耐煩表露無遺。
“生你前便知道你是個禍害,如今看來果然如此。”紀伯爵氣憤道,“這因為你招惹的禍事,難道你想連累全家?”
紀煬認真道:“此事自然不會連累全家。”
紀伯爵想到宗室暗地裡遞的話,開口便道:“你現在寫封信,去向琨王,梁王請罪。我還能賣個老臉去幫你問問。”
請罪?
這個時候請罪?
是覺得他死得不夠快?
紀煬表情平靜,妻子跟小雲中小白鶴臉上則浮現不解,仿佛在講,你在說什麼東西?
這是解決之道?
還是把紀煬推出去,好保伯爵府的安危跟富貴?
見紀煬不說話,紀伯爵再次向前:“紀煬!聽到了嗎?!”
這恐怕是這位伯爵老爺對紀煬說話最多的一次。
紀煬眼神微眯,看著這位伯爵老爺。
他不是自己爹,紀煬自然沒什麼感覺,更不會聽這位的話,隻是笑道:“聽到了,但不做。”
整個院子的人都安靜下來。
古代,兒子頂撞父親也是條罪名。
可他就這麼直白說了。
果然,紀伯爵臉上氣得漲紅,紀煬越是風輕雲淡,越顯得他可笑。
不過紀煬似乎想到什麼,緩緩起身,看向紀伯爵。
如今的紀煬已經比紀伯爵高出許多,頗有些居高臨下的意思。
“不僅不會向他們道歉,更不會認罪。”
“若我出事了,我會拉著伯爵府一起陪葬。”
“作為伯爵府嫡長子有罪,你的庶子,你的側室,還有伯爵老爺本身,你們一個也彆想跑。”
紀煬笑著道:“我便是死了,也會拖著你們一起下水。”
那紀伯爵先是震驚,隨後出奇憤怒,快步向前要給紀煬一巴掌,可惜被紀煬輕鬆製住,隨意一推。
“伯爵府所有的風光富貴都會不存在。”
“伯爵老爺,我這樣做,您還滿意吧?”
紀煬緊緊盯著紀伯爵,見他臉上果然出現懊惱,後悔,帶了一絲絲懼怕。
而原身想要的後悔,悔不當初,竟然在這一刻出現。
這位父親,對自己所作所為,在兒子遠走他鄉的時候沒有後悔。
在兒子功成名就的時候沒有後悔。
在兒子衣錦還鄉,朝野稱讚的時候依舊沒有後悔。
他一點也沒覺得自己兒子有什麼錯處。
直到現在。
紀煬用伯爵府的富貴風光體麵,以及日後的尊貴榮耀要挾時。
他後悔了。
他對自己的兒子有了悔意。
可惜這個後悔,隻是對自己以後不能享受的後悔。
紀煬為原身不值,更為他的執念不值,最後輕笑道:“你也配當武侯的兒子。”
更不配當他的便宜老爹。
這句話一出,原本後悔懼怕的紀伯爵變得離奇憤怒,剛想衝上來就被紀煬護衛攔住。
“我怎麼不配?我憑什麼不配?”
“你們再怎麼說,我都是武侯的兒子,唯一的兒子!”
“他武侯對所有人好,對他兒子呢?讓他兒子娶個低級武將的女兒。”
“把他的財產分給兒媳婦。”
“走的時候還跟皇上說要削爵位。”
“侯爵府,被他削成伯爵,他也說我不配!”
“那誰配?!”
年過半百的紀伯爵已經失去理智。
紀煬隨便一句話直接刺痛他的內心。
他心裡恨極了武侯,恨極了他爹臨死前還要說自己不配當侯爺。
他對這侯府恨到要死,但也愛到要死。
沒了這侯府,他要怎麼過下去?
紀煬懶得再跟他廢話。
連他也沒想到,原身想要的後悔,竟然是在這一刻出現。
對於不值得的人,你再功成名就他也不會多看你一眼,更不會為你的成就歡呼高興。
隻有損傷到他們的利益,這才會憤怒,才會後悔。
可惜原身至死也沒明白這個道理。
這次倒也算有用。
至少幫原身完成這個遺願。
雖然後悔的方式跟想象中不太一樣。
等護衛把紀伯爵等人趕出院子,林婉芸走上前,輕輕握住紀煬的手。
紀煬反而笑:“沒事,我對他也沒有期待。”
這是大實話。
他從未將紀伯爵當父親看待,隻是為原身不值而已。
等會給原身燒些紙錢,希望他下輩子有個父母慈愛的家。
紀煬看向皇宮方向。
皇上如此妥協還纏綿病榻,他又被拘在家中,宗室的表演也要開始了吧?
這一天裡發生許多事。
說到底,除了最開始長公主去世是意外,其他都是另有圖謀。
按照紀煬原本的計劃,今日過後,他跟宗室會相安無事一段時間,而宗室也被打壓得差不多了,不需要再多關注。
誰能想到計劃趕不上變化。
而那邊反應也很快,立刻用長公主的死做文章。
但這也讓皇上看清這些人的無恥跟得寸進尺。
於他,反而是好事。
可能現在除了紀煬之外,也沒人會覺得這是好事。
從縫隙裡看出真相的人確實不多。
再說,就算到了最壞的情況,他也不會怕。
殺了他,這定然不可能,先不說他不會束手就擒,隻講民意便不會允許。
真到最後一步,他會帶著妻子,小雲中小白鶴以及手下秘密離京。
說不定有一日還會再回來。
紀煬自有萬全把握,最重要的是,他跟皇上的密談也無人知曉。
接下來,看宗室表演了。
方才看庶弟生母的樣子,估計宗室也聯係了他們。
正好,該清理的一起清理。
隻怕庶弟這科舉,是真的考不上了。
紀煬嘖嘖幾聲。
這可不能怪他,要怪隻能說他舅舅安排得好。
如今外麵人都以為紀煬真的被冷落,他們會如此選擇也不稀奇。
估計早就想好要狠狠踩他一腳。
隻要自己跟皇上的計劃不出意外,這事很快便會塵埃落定。
紀煬心裡依舊有著不安。
按照計劃,他假意被冷落平息宗室怨氣。
若宗室就此罷休,以後還好說。
要是宗室得隴望蜀,皇上便會徹底清洗宗室,還給他兒子掃除障礙。
到時候就是他登場的時間。
反正已經有仇了,不在乎仇更深一些。
隻等著宮中的消息。
紀煬頻頻看向皇宮,林婉芸自然發現了,林婉芸歎氣道:“皇上身體不好,也不知道經不經得起折騰。”
“天氣漸寒漸暖,都是老人容易生病的時候。”
等會。
皇上身體不好。
經不起折騰。
如今時日最是老人容易病的時候?
宗室,不會真的膽大到這種程度?
想到皇上的病症,紀煬心底隱隱有些不安。
如果說長公主那邊是意外。
那他們會不會有樣學樣?
上次確實是意外,不代表這次不會故意為之。
想要氣死一個本就病重的老人,似乎不是難事。
紀煬快步向前,走到守著門口的禁衛旁道:“快,進宮一趟,跟皇上還有太子說,絕對不能讓宗室靠近半步,更不要聽他們說的話。”
那禁衛稍稍抬頭,正是晁盛輝的親哥。
之前便說過,晁盛輝家中有人在禁軍做事,正是他的哥哥。
派這位來守著紀煬的院子,自然為了方便傳消息。
晁盛鋒拱手聽命,很快消失在夜色當中。
隻是紀煬沒等來晁盛鋒傳消息,隻等來紅著眼的內侍急匆匆趕來。
“紀煬,紀大人。”
“皇上召你進宮。”
“進宮托孤。”
內侍幾乎帶著哭腔,語氣帶著憤怒。
宗室,宗室真的肆無忌憚。
他們竟然跑到皇上麵前咒罵。
從先皇在世時對皇上的苛責嘲諷,再到皇上生母的身世。
就連他們被拖出去,還要罵他殺死自己的同胞哥哥,問他登上這皇位到底踩了多少人的血。
更講從小對他極好的長公主也被逼死。
難道他就不愧疚嗎?
皇上急火攻心,本就沉重的病體更是直接昏迷。
那些人見得逞了,歡喜地跟什麼似的。
好像立刻就能把持朝綱,控製太子一般。
就連宗正寺幾個老王爺也出來給他們“撐腰”。
宗室知道這是最後的機會。
他們要是等到紀煬徹底站穩,等著皇上慢慢收拾他們,那就晚了。
現在皇上病重,紀煬被貶官,林大學士也是個年邁的。
趁這個時間,必然一舉拿下。
今日這一遭,要麼死,要麼挾持太子。
為權力發瘋的宗室似乎真的要得逞了。
內侍簡短說完,便催促紀煬快快跟他進宮。
皇上,要托孤給他。
跟他同去的,自然還有林大學士等人。
但皇上點名,紀煬必須去。
紀煬臉色凝重。
最擔心的事果然發生了。
去年的時候,皇上就因為生病缺過早朝,當時雖然好像沒事,可私下都說那次真的病重。
今年也偶爾見到皇上咳嗽得厲害。
今日更是因為長公主的死病倒。
再有宗室輪番折騰誅心之論。
身體康健的人都經不起這樣的折騰,何況皇上這身子。
內侍見紀大人不走,小聲催促:“大人,快去吧,快些吧。”
不然,不然皇上可能就沒了。
紀煬沉默片刻,看了看旁邊的娘子。
林婉芸瞬間明白過來,但臉色大變:“不行,不妥。”
青黴素。
那個可能救活人性命,又可能會讓人直接死亡的東西。
旁的不說,皇上的咳疾倒是對症。
多半說炎症,而青黴素最少能讓他緩一緩。
“我還沒研究成,這不行。”林婉芸直接道,“若不行,你必死無疑。”
不給皇上用藥,他肯定會死。
但死了跟紀煬沒有關係。
給皇上用藥,死活概率各一半。
活著還好,死了那紀煬也沒了。
紀煬深吸口氣:“先帶上,看情況再說。”
林婉芸少有不聽紀煬的話,但她骨子裡向來是不聽話的。
此刻僵持在這,隻聽她道:“不行。”
內侍不明所以,紀煬深知娘子是擔心他,更知此事不可為。
林婉芸替他整理好衣裳:“進宮吧,先進宮。”
紀煬微微點頭,這次親吻娘子額頭:“等我回來。”
托孤。
這兩個字實在太過沉重。
等紀煬離開。
林婉芸才慢慢走向“實驗室”,小心翼翼取出她做出來的青黴素,再看看依舊死傷一半的兔子。
等把醫箱整理好,林婉芸讓王伯照顧好小雲中小白鶴,自己朝門口走去。
是要搏一搏的。
但她做出來的東西,她來搏。
縱然死了。
也是她死。
紀煬到了皇宮,忽然看向身後。
而此時林婉芸的馬車正在路上。
在內侍催促下,紀煬終於到了皇上寢殿。
此時的宗室已經被結實捆起來,還有些實在尊貴也被堵住嘴。
殿內氣氛低沉,隻能聽到隱隱的哭泣聲。
皇上艱難抬眼,看著走過來的紀煬。
終於,終於還是到了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