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出來三位閣老都敬畏他,隻要陳廷鑒那邊有什麼動作,三個閣老肯定都要抬頭看過去。
早過了下值的時間,陳廷鑒沒有一點要走的意思,陸閣老悄悄朝老資曆的呂閣老使眼色,呂閣老再悄悄伸出一根手指。
根據陳廷鑒平時出宮的時間,元祐帝猜測,呂閣老的意思是,陳廷鑒至少還要在內閣待一個時辰。
陸閣老泄氣地癱坐在椅子上。
呂閣老早習慣了,沈閣老大概年輕不怕熬,笑了笑,繼續提筆寫字。
文淵閣這邊還有一座藏書殿,元祐帝示意外麵的侍衛與太監不要泄露他的消息,自帶著曹禮等人去了藏書殿。
看了半個多時辰,曹禮過來,悄聲道:“皇上,沈閣老也走了,此時那邊隻有陳閣老還在。”
元祐帝摸了摸肚子,問:“他可有吃東西?”
曹禮搖搖頭。
元祐帝皺皺眉,五十多歲的老頭子了,他餓這麼久都有點受不了,陳廷鑒還逞什麼強?
元祐帝站了起來。
曹禮忙取來掛在衣架上的大氅,重新替他係上。
這回元祐帝沒有再透過窗戶窟窿往裡看,直接來到門口,曹禮挑開簾子,他低頭跨了進去,再往西邊的暖閣去。
陳廷鑒聽見了腳步聲,他抬起頭,就見暖閣門前的簾子被人挑起,露出了元祐帝日漸挺拔的身影。
陳廷鑒連忙離席,繞過桌子,躬身行禮。
元祐帝:“先生免禮,都這個時辰了,先生怎麼還沒回府?”
陳廷鑒笑道:“正要走,正要走。”
元祐帝信了才怪,走到桌案前,拿起陳廷鑒剛剛看的奏折,乃是山東一個地方官請罪的折子,因為今年那邊的征稅任務沒有完成。按照考成法,這人請罪也沒有用,不是貶官就是要罷官,陳廷鑒也確實沒有要網開一麵的意思,但陳廷鑒單獨給此人寫了一封回信,信中陳述他不得不嚴格執行懲罰的原因,畢竟天下官員都看著,無論山東這官有什麼理由,陳廷鑒都不能開這個先例。
元祐帝看完之後,對陳廷鑒道:“他有錯在先,罰就罰了,先生與他浪費筆墨說這麼多做何?”
陳廷鑒:“希望他看了信,多少能消除一些怨氣吧,臣也不知道他家境如何,是否有老母稚子要養,倘若他一時激憤做出什麼傻事,一家老小又要如何過活。臣也是從寒門書生一步步考上來的,知道為官的不易,隻是新政刻不容緩,臣隻能用那些能夠滿足朝廷要求跟得上新政步伐的官員,沒有精力再重新考察彆人。”
元祐帝想起了那些層出不窮的彈劾陳廷鑒的奏折。
有時候他也會想,陳廷鑒是不是太過嚴苛了,可看到陳廷鑒竟然連一個即將被貶的小小地方官都要特意寫封信安撫,元祐帝才徹底明白,並不是陳廷鑒為人冷血故意嚴苛,而是形勢逼得他不得不如此。
“這信還剩兩句,朕代先生寫完。”
元祐帝坐到陳廷鑒的椅子上,拿起還有些溫熱的筆杆,沾墨,在陳廷鑒端肅的字跡後,落下他的清俊飛揚的字。
落款,元祐帝寫了師生兩人的名。
“先生為朕為朝廷殫精竭慮,他若有怨恨,朕與先生同擔。”
放下筆,元祐帝朝陳廷鑒笑了笑。
陳廷鑒深深地低下頭,有兩滴淚無聲墜下。
曹禮見了,打趣道:“閣老這就感動了?您可知,皇上早來了,為了等您下值,等得連晚膳都還沒用。”
陳廷鑒連忙拿袖口擦擦眼睛,自責道:“臣這就走,皇上也快回去用膳吧。”
元祐帝:“朕還不餓,外麵風大,朕送先生出宮。”
陳廷鑒再三拒絕,元祐帝便率先朝外走去,朝著宮門走去。
陳廷鑒不得不快步跟在後麵。
他落後兩步,元祐帝偏頭,注意到陳廷鑒的長髯被冷風吹得朝後飄去,緊緊地貼在胸口。
元祐帝忽地想起他還三四歲的時候,還敢頑皮的時候,曾經扯過這把朝臣皆誇讚的長髯。
那時的陳廷鑒也更溫和些,隻是笑笑,淡淡道一句“殿下不可如此”。
一轉眼,他已經長得比老頭子的胡子還高了。
“臣的馬車就在外麵,皇上快回吧。”
眼看前麵就是宮門,陳廷鑒快步攔到元祐帝麵前,再次懇請道。
元祐帝點點頭,卻忽然解開脖子下麵大氅的帶子,再將這件狐皮大氅披在陳廷鑒的身後。
陳廷鑒急道:“臣有,去年您賞臣的,方才出來太急,忘在內閣了。”
元祐帝:“那就暫借先生一用,明早進宮後還朕。”
陳廷鑒還要再說,元祐帝揮揮手,轉身朝宮裡跑去。
寒風從北方呼嘯而來,在長長的宮道中穿梭,少年皇帝逆風而行,跑得卻十分暢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