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君臣錄(2 / 2)

到了晚上,許斐當值回家,方才找了衡玉去書房談話,把那些事情詳細告知了衡玉。

衡玉聽完許斐的話,眉心微蹙,嘴角抿得用力,泛出淡淡的白色,“葉黨竟然敢如此行事!?”

在趙信病重纏綿病榻之際,竟然讓葉黨一些官員到宮門前跪下請願,請求陛下早立太子以固國本。

以勸諫之名行逼迫之實,葉黨行事真是越發張狂了。

衡玉垂下眼,又恢複了平靜,隻不過出口的話沒有他身上氣質那般溫和,“去宮門前請願的官員名單,還請父親給我一份。”

許斐微微蹙起眉來,“你要名單做什麼?”

“他們在宮門前請願,搏取名聲,搏取仕途。竟然是在賭,那便要做好輸的準備不是嗎?”衡玉輕描淡寫。

許斐看著他,突然搖頭歎了口氣,“玉兒,爹突然看不透你了。”

在他不知道的時候,衡玉到底做了多少布局?

其實衡玉一開始並沒有刻意做什麼。早在最開始,他借“宋氏書坊”做這些暗地裡的布局隻是為了自保,後來他想要支持趙信推行新政後方才轉了方向,把暗地裡的布局繼續擴大。

想要整治這些馬前卒,實在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了。

不過衡玉不急著出手,既然要清算,自然要一擼到底,而且不能讓人看出破綻來。

六月初,日子漸漸入了酷夏,衡玉恢複了伴讀的生活,也見到了趙信。

衡玉不曾提及過任何關於冊立東宮的事情,趙信也沒有提過,兩個人隻是鑒賞了畫作,衡玉把在江南看到的美景述說了一遍,還把自己閒暇時畫的風景圖送給趙信。

又重新恢複了這種看似平靜的伴讀生涯,唯一與以前不同的地方大概是,趙函已被冊立為太子,是這一帝國名正言順的未來繼承人。

這一年,京城剛剛入冬,邊境那邊突然快馬加鞭傳來消息,說邊境那裡如今已經連著飄起了好幾天的鵝毛大雪。

有些有經驗的人做出推論,邊境可能會有大雪災發生。邊境的官員自然不敢耽擱,當天立馬讓人快馬加鞭把消息送回京城。

“風調雨順了好幾年,如今突然出了這些事,總讓人有些不好的預感。”衡玉仰頭,天空突然飄起了冰涼的小雨,衡玉伸出手接起細細的雨水,感受著空氣中彌漫的涼意。

對於邊境的雪災,朝廷反應及時,未免災情擴大,已經提前播下了救濟糧和銀子去賑災,還派遣了專門的監察禦史跟著運糧隊伍一同前去邊境。

衡玉沒有繼續關注邊境雪災的後續,因為發生了一件大事——許母染了重病。

冬日飄雪,許母那日起了興致,出去院子賞雪,卻不小心染了風寒,原以為隻是個小病,沒想到卻一連纏綿病榻數日。

許斐遞了牌子上去請了太醫來看,太醫診斷之後便避開眾人,隱晦地向許斐搖了搖頭。

醫病不醫命,老人家年輕時身體落了病根,這些年一直沒有能夠根治,如今看似隻是染了風寒,實則已是大限將近。

這些事情許斐沒有透露給許母,不過對著衡玉,他直接把太醫的診斷說了出來。許母極疼衡玉,一直掛念這個孫子,在母親最後的時光裡,她定然也是願意讓衡玉多陪陪她的。

老人家對這些事情其實意外的敏銳,在某天吃飯之時突然輕聲問許斐與衡玉,“我是不是大限要到啦。”

許斐眼眶一熱,低下頭掩飾住自己的異樣,收斂好心情之後方才笑道:“母親不過是染了風寒罷了,哪裡就這麼嚴重了。”

許母搖頭,“莫要誆我,我昨晚做夢夢到你父親來接我了。”她的目光慈愛柔和,落在了衡玉身上,“隻是遺憾,祖母沒能看到玉兒娶妻。”

衡玉抿唇笑了笑,“祖母也沒能看到我金榜題名。”

老人家坦然得很,“看不到咯,不過祖母可以想象得到,玉兒定然坐在高頭大馬上,讓這京城中的小娘子都看花了眼。”

這個話題未免太過不詳,許斐不願在這個話題上停留,硬是轉移了話題。

興樂十九年,衡玉滿了十三歲。冬春之交乍暖還寒,今日難得出了大太陽,照得庭院暖洋洋的,但整個許府卻無人察覺到外邊的暖意。

主院之中有哭聲響起,整個許府的下人已經麻利行動起來,把顏色豔麗的東西都收起來了,換上了素色的用品。

次日,吏部左侍郎許斐上書,要扶母親靈柩回江南老家。衡玉同時辭去伴讀之位,陪伴父母一同回老家為祖母守一年孝期,孝期之後便安心留在江南備考鄉試。

在許斐離開京城之前,趙信微服出宮去找了許斐,與許斐略說了些話,便道出自己今日真正來意——他此來主要是為見衡玉。

六年時間,當年那個臉上帶著嬰兒肥的孩童已經長大,穿著一身孝服站在那裡,若庭前芝蘭玉樹,又好像一把未出鞘的劍,鋒芒儘數斂於表象的溫和之下。

趙信與衡玉一同在涼亭裡坐下,有下人為兩人端來茶水。

衡玉沒有假他人之手,親自為趙信與自己斟滿了茶杯。

春風習習,觸手溫熱的茶杯慢慢也失了那份溫熱,衡玉飲了口茶水潤喉,“美人哥哥,你是不是在擔心。”

趙信目光落在庭院正中間那朵灼灼盛放的海棠花上,聽到衡玉的話方才把目光移轉到他身上,先是一歎,“近日玉兒消受了不少。”

方才回應他剛剛的話,“我朝看似花團錦簇,實則內裡空虛,就連昔日向我朝俯首稱臣的外族都起了異心。邊境剛剛度過了雪災,正是民生凋敝之際,羌人此時突然陳兵邊境,並派人前來向我朝索取歲貢。”

他摩挲著光滑的杯沿,苦笑道:“方嚴方浩多次在朝會上請求出兵,朕難道不想打嗎,但是能打嗎。”

邊境雪災,而青州一帶則出現了地動,單是賑災的銀子就是一筆巨額數字。

所以到最後,趙信自然也覺得應該出兵,但是以如今國家的形勢,哪裡撐得起發動這樣一場對外族的戰爭呢。

“幾乎所有閣老都傾向於納歲貢,待過幾年民生恢複國庫充盈後再發動戰爭。”

衡玉靜靜聽著,沒有打斷趙信的話。待趙信說完,他方才問起另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邊境雪災,青州地動,朝中是不是有些聲音說這是天降責罰,需要有人站出來承擔上天之怒。”

帝王授命於天,既然天降責罰,那麼需要站出來承擔責任的人不是文官之首的內閣首輔範琦,就是趙信。

範琦已經老了,不複當年的精神勁。趙信一直是一個寬厚到有些優柔寡斷的帝王,他會把罪名都推到範琦身上嗎?

以衡玉對他的了解,一瞬間就得出了這個問題的答案。

趙信自然是不會的。

搭在石桌上的手突然握成拳,衡玉微微蹙起眉來,“美人哥哥,是打算下罪己詔嗎?”

“罪己詔”,顧名思義是帝王在朝廷出現問題、國家遭受天災、政權處於安危時,自省自己過錯的一種口諭或是文書。[注]

趙信露出了今天見到衡玉以來的第一個笑容,“玉兒果然了解我。”

身為帝王,有幾個人不願自己流芳千古,於史冊之上留下千古美名,所以有多少位帝王,有勇氣站出來,為自己下罪己詔。

衡玉在腦海中思索了一番,依舊發現自己無法出聲去勸說趙信三思。

若是趙信不承擔罪名為自己下罪己詔,那麼該站出來承擔罪名的人,就是他的師祖範琦了。

老人家一生清正廉明,在首輔之位戰戰兢兢不敢有片刻懈怠,臨到老了,半隻腳已經邁入土裡了,難道還要把他推出來嗎。

衡玉知道,趙信也是如他一般想,所以才決定給自己下罪己詔的。

“可我一直希望我的陛下能流芳千古,被後世永遠銘記稱道。”衡玉與趙信對視,換了個稱呼,擲地有聲道。

趙信被他眼中的認真觸動,卻是出聲勸阻了他,“哪又能真的流芳千古不留一絲罵名呢,朕又不是聖人。”

就算是聖人,有時候也要承擔不認可他之人的誹謗與詆毀,更何況是站在高處決策的帝王呢。

“陛下不是想要推行新政嗎?”

國庫空虛,重文輕武,冗官冗兵。

昔日的製度如今已經成為了阻礙這個國家向前發展的最大障礙,要想讓國家恢複新的生機,那麼隻有一條做法,那就是進行新政改革。

可是改革,又哪裡有這麼容易。

趙信苦笑,“怕是朕有生之年,也無力推行新政了。”

世家高官根深蒂固,相互之間的聯係錯綜複雜,牽一發而動全身,趙信想要改革,但是改革勢必會觸動很多人的利益。

如今隻有那些身後沒有家族勢力支持的官員願意站在他身後支持他,但是這樣的力量,相比起聲勢浩大的葉黨,太過單薄了。

而且除了這些高官之外,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擺在他的麵前。

“皇後出身葉家,近些年來函兒受皇後和葉尚書影響甚大,自年初立了太子後,他的態度逐漸明朗起來,分明就是反對新政的。朕的身子還能撐幾年,待朕……”

望著衡玉的眼神,趙信終於沒有把那個不吉利的詞說出來,“待函兒登基之後,新政勢必沒辦法再推行下去。甚至於昔日支持朕進行改革的臣子,也會因為一朝天子一朝臣而受到牽連。”

“但陛下知道,改革才是對這個國家最正確的做法。”

“是,朕知道。”

“那陛下還想要改革嗎。”

“自然是想的。”他早已想了十幾二十年,哪裡可能說放棄就放棄。

“隻要陛下想,那麼這個新政,就一定會推行下去。”衡玉望著趙信,輕描淡寫間作出了自己的承諾。

他明知前方有千難萬阻,但若是趙信想做,那他便也會將自己遞上去,做趙信手中利刃。

“陛下給我三年時間,三年後,我必金榜題名,踏入朝堂。”

他俯下身子,緩緩向他所效忠的帝王行了一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