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人撫我頂(2 / 2)

“彆擦了。”大師兄往日溫雅的聲音裡帶著幾分沙啞與疲憊。他在宋寧身邊坐下,一向注重整潔的他如今也是一身狼狽,和宋寧相比好不到哪去。

宋寧不聽,她繼續將衣袍撕下一角,沉默著擦拭斬魔劍。

大師兄沉默,他的手微微抬起,遲疑片刻還是落在了宋寧頭上,輕輕撫摸著她柔軟的頭發。

“擦了又有什麼用呢。劍上染血可以擦淨,心上的陰霾又要怎麼處理呢。”

宋寧擦劍的手一頓。她抬起頭看向不遠處的試劍台。

劍宗試劍台與歸一宗試煉台的用處相似。

劍宗試劍台主要是為劍宗練氣期弟子所設。每日巳時都會有築基期弟子前來教導他們,偶爾更會有結丹期弟子前來授課。可以說在劍修雲集的劍宗裡,試劍台是整個劍宗最為熱鬨的地方。

但此時的試劍台,沉默到了壓抑。

宋寧目光所及之處,不少弟子衣衫染塵染血,沉默著靠在那裡。他們都是剛剛從戰場上退下來,這些力竭或者是受傷的弟子也沒有回到自己的住處休息,而是在試劍台邊緣那裡坐下休整。時刻準備著一休息後就要再次出去殺敵。

試劍台上練劍的人修為參差不一。低如練氣、築基,偶爾還能看到結丹期弟子的身影。

如果不是這樣壓抑的氣氛,試劍台與往日並太大不同。

可自從歸一宗淪陷開始,一切都不同了。“墮魔者”這個說法漸漸開始出現在八大宗內。

心中有邪念之人,被魔氣侵染,臉上漸成墮魔符文,是為墮魔者。

墮魔者無法靠吸收靈氣增進修為,他們隻能靠求道者的鮮血來增加自己的修為。

以盈滿靈力的鮮血,增進自身修為,從而使得自己實力提高,在末法時代的浩劫之下增加活下去的可能,活到下一個紀元。於是有人將劍舉向昔日同道者,親友同門相殘,墮魔者勢力大增。

不過短短幾載,就有諸多宗門淪陷,就連八大宗都呈現出苦苦支撐的局麵。

劍宗如今便是這般境地。

“大師兄。”宋寧突然開口,她的發音有些奇怪,就像許久不曾說話一時之間找不到說話的感覺那般,“劍宗……已經失去很多人了。”

她的聲音是抖的,連握著劍的手都在顫抖。

她的發音奇怪,其實是因為那些激蕩的感情壓抑在心裡,讓她無所適從,既覺得悲憤,又倍感荒涼。

“兩位化神祖師一死一傷,二師兄墮魔偷襲閉關中的師尊,害得師尊身隕。同輩中弟子許多人已經死戰犧牲,也有人已經墮魔背叛師門。昔日劍宗聲勢何其浩大,如今看來,竟也到了這般地步。”

滄瀾大陸億萬生靈,百萬求道者,如今,堅守求道的人正在一點點減少。

“為什麼……”宋寧聲音哽塞,幾乎失聲,“為什麼連你也墮魔了。你乃劍宗二十六代弟子第一人,掌門認可的劍宗下一任掌門候選之一。當年誓死守護劍宗的人,為什麼如今……也會背叛師門。”

斬魔劍一點點貫穿大師兄的身體,他掌心藏著的淩厲殺機露出,宋寧卻根本沒給過他出手的機會。

無儘山脈那裡黑霧繚繞,乃是黑霧起源地之一。劍宗前些年派了好幾批精英弟子前去無儘山脈曆練,本意是為了磨礪弟子,卻沒想到這個決策給劍宗帶來了極重的一擊。

前去無儘山脈的弟子,有一些人入魔了。

黑霧就像病毒一般擴散蔓延,當宗門高層開始察覺到不對時,劍宗已經有許多劍心不穩的弟子被黑霧所侵蝕。

然後,拔劍向同門。

她早已不敢隨意把背後交給任何人,即使是昔日親近之人,你也保不準是否會被從背後捅刀。

而事實告訴她,她的警惕是完全正確的。

從大師兄傷口滲出的血帶著淡淡的黑色,那黑色明明很淡,卻帶著難以忽視的邪惡。

她看著他,他俊秀的臉上浮現著若有若無的黑氣。

“大師兄,你剛剛是想要殺了我嗎。”

她用的是陳述語氣。

大師兄用右手抵住唇角,黑色的鮮血不斷從他唇角滲出。他咳起來,劇烈得讓人擔心他的心肺都要被咳出來了。

“末法時代飛升無望,秩序失衡人心鬼蜮,世間墮魔者越來越多。阿寧,你又能堅守本心到什麼時候呢?二師弟墮魔殺了師尊的時候我覺得很震驚,論起對師門的感情,他絕不比我輕,但最後連他都產生了心魔並且墮魔,我當時很害怕自己重蹈她的覆轍。”

大師兄突然笑起來,還是一如既往的溫潤語氣,說出的話卻殘忍冷酷到令人心生絕望,“那日二師弟死在我劍下後,我就產生了心魔。你看啊,魔氣無孔不入,就連恐懼都能使人墮魔。正道怎麼會有贏的可能?連化神期的祖師都無力反抗。這段時間死的化神修士還少嗎,小師妹你如今不過結丹中期,又能堅守到什麼時候呢?”

宋寧臉上的悲哀猛地一頓,她緩緩收斂自己的表情,重歸一派平靜。

斬魔劍已經完全貫穿大師兄的身體,他的氣息一點點消失,宋寧退後一步,將斬魔劍抽出,看著熟悉的人在她麵前一點點閉上眼睛。

他的嘴角微微勾起,最後一刻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

是為了解脫末法紀元的陰霾而歡喜,還是為了自己竟然走到如今這一步而感到悲哀。

這個問題的答案已經無從得知了。

斬魔劍上原本攜帶著的淡淡光芒越發黯淡。

她的劍染上太多墮魔者的鮮血,縱使是自上古時代流傳下來的神劍,但被墮魔者的鮮血侵蝕太久,劍上靈力越發虛無,這柄劍也不知能堅持到什麼時候就會毀壞。

大師兄已經沒有了任何氣息,宋寧看著剛剛兩人一起倚著的試劍石,眼裡一點點滲出血淚,斬魔劍在她手中發出聲聲哀鳴。

世間墮魔者已經越來越多,而且肯定會以一個令人絕望的速度繼續增長下去。同道之中有許多人死傷而亡,依舊堅守,也有人選擇墮魔,她手中長劍心中信仰又能堅定到何時?

在二師兄墮魔之時她也曾問過自己這個問題,當時卻根本得不到答案。

如今望著被她所斬殺的大師兄,宋寧卻突然知道了自己內心的答案——

至少她的劍殺儘天下墮魔者,不曾染上同道者的血。劍修以劍築劍心,當她手中斬魔劍毀掉之時,就是她犧牲之日。

那時,這天下是朗朗乾坤,還是魔氣四溢,她又能奈何之!

她奈何之!

護宗大陣突然開始劇烈顫抖起來。外麵圍困劍宗的妖修中,有兩位元嬰後期妖修脫了身,趕過來一同攻擊劍宗的護宗大陣,企圖把護宗大陣攻破,讓裡麵的劍宗弟子暴露出來。

尤其是那位重傷的化神修士,就是他們此行的最大目標。

試劍台上出現混亂,有弟子開始驚呼,也有一些已經承受太多心理壓力的女弟子再也受不住,低聲啜泣起來。

宋寧幾步出現在試劍台中央位置。

以往一直跟在大師兄身後不說話隻默默戰鬥的宋寧師姐如今卻親自站了出來,大師兄卻不見了蹤跡。

底層弟子還沒意識到這意味著什麼,但築基結丹期的弟子都猜到了。他們心中悲哀更盛,臉上也帶出絕望與悲憤來。

宋寧環顧四周,她臉上的淚水已經被她拭去,如今的她麵無表情,緊握著手中的斬魔劍,對那些受傷的弟子緩聲道:“諸位先好好養傷,待你們傷勢大好,我等再出陣外與其他同門一起為宗門死戰。”

“吾願與宗門共存亡。”有弟子俯下身子,右手成拳抵在肩前。

“吾等願與宗門共存亡!”

“吾等願與宗門共存亡!”

宋寧手中的斬魔劍發出陣陣哀鳴,她溫柔地撫著它的劍身,喃喃低語,“再陪我繼續戰下去。”

她望著那些目光堅毅的劍宗弟子,緩緩地,露出了近年來最為輕鬆的一個笑容。

你看啊,即使天道殘忍,無數人手裡染著昔日同道者的鮮血——

吾輩不孤!

她離開試劍台,走到一處高台,沉思起來。

掌門他們一直認為天生道體、天生劍體、冰靈根、雷靈根聚在一起會成為天道下的一線生機,但他們的推斷對了嗎,若是對了的話,要如何才能改變這樣的境遇。

宋寧思緒擴散,想起衡玉。

在西北之地呆了半年,她了解衡玉是一個怎麼樣的人。為了守護歸一宗,她會怎麼做呢……

宋寧靜靜眺望劍宗,將這片她生活了那麼多年,承載了她最美好記憶的地方深深印刻在腦海裡。

如今正是木棉花盛開的花期。

劍宗一位老祖極喜木棉花,幾乎每座主峰都會種有成片的木棉花。

木棉樹連綿不絕,每逢花季,灼灼如火。

以往,在那個時候劍宗弟子總喜歡在樹下舞劍飲酒。

回首數萬年前,那時候的滄瀾大陸飛升有望,無數修道者求索於飛升之路上,那當真是一個極好的時代啊。

可宋寧覺得,生在這一末法紀元,她也並不後悔。

這的確是一個最壞的時代,但她遇到了最好的人。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完結這個世界

衡玉不會背負那些詆毀的,她不在乎,可是歸一宗不會對她置之不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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