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9章 逃港(下)一更(2 / 2)

於鳳霞笑道:“這話,你也就在香港說說算了,回國可不能亂講。你想想,那個趙昌武乾的事是什麼?是逃港,是叛國,哪兒能就輕易地抓他?”

崔蘅芝愕然:“難道真要抓他一家人不成?”

於鳳霞道:“不止呐!以前也有個這樣逃港的人,你知道他被抓回去怎麼樣了?”

崔蘅芝茫然地搖頭。

林蔓和沈風儀本在一旁小聲地閒談。但當聽到於鳳霞談起逃港的趙昌武,林蔓不由得將注意力轉了過來,同崔蘅芝一樣,聚精會神地聽。

於鳳霞持刀叉吃了一小塊牛排,喝了一大口紅酒,繼續興致勃勃地說道:“那個人被抓回去以後,他三代以內的親戚,住在他家旁邊的鄰居,辦公室裡跟他要好的同事。總之,但凡跟他能搭上邊的人,一概接受調查。政治組,公安局,監察委員會,翻來覆去輪換地審。”

崔蘅芝道:“那後來呢?如果調查下來,確實真的都不相乾,那總沒事了!”

於鳳霞彆有深意地笑:“哪有那麼簡單,即便查不出來,也不能擺脫嫌疑啊。反正,個個都被牽連,原先能升職的人永遠沒機會來,本來能進公安局上班的人政審通不過,牽連大著呢!”

露台外的天色完全暗了,侍者走來,為用餐的眾人點上了溫馨的燭光。有人問侍者,煙火表演什麼時候開始。侍者回道:“最多再過一刻鐘,大家就能看見第一場了。”

崔蘅芝沉默了一會兒,林蔓和沈風儀也都沒有說話。整張桌上,除了滔滔不絕、東拉西扯的於鳳霞外,每個人都好像藏了心事,個個麵色沉重。

安靜了許久,崔蘅芝長歎了口氣道:“早知道,還不如想個辦法假死,或許這樣比逃跑更好。”

於鳳霞冷笑:“沒用!哪怕人是真死了,牽連也還是一樣!更何況,他們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有人想用假死蒙混過去,根本沒那麼容易。”

露台下麵的海灘上,出現了點點火光。眾人聽說這是煙火表演開始的前奏,紛紛離開餐桌,站到欄杆前看。

為了搶占一個好位置,於鳳霞快步擠到人前。

沈風儀見時機到了,便向林蔓確認道:“我們該走了!”

林蔓想事想的出神。沈風儀的一句話,將她拉回了現實。沈風儀看不透林蔓在想什麼,隻是覺得林蔓眼中的眸光有股凜冽的寒。

於鳳霞的一番話讓林蔓想起了秦峰和白秀萍。她一向沉靜如水的心忽然亂了。她的腦海中掠過千百種不幸的事,無不跟秦峰和白秀萍有關。而他們之所以會發生那樣的事,皆是因為她的逃港行為。他們理所當然地成了替她背負苦難的人。

“走!”林蔓閉上眼,強硬起了心腸。一邊是唾手可得的自由美好生活,一邊是以舍己為人的精神換來的苦難生活。她一向自認沒有高尚的奉獻精神,也不屑於那些受人稱讚的“好人”的桂冠。她堅定地認為她應是那樣一種人,當兩個人同時懸吊在懸崖上,而懸崖的峭壁如果隻能承受一個人的重量,那麼她會毫不猶豫地將身邊的人狠踹下去。

林蔓剛一起身,驀地崔蘅芝拉住了她的手,留她坐下。

“小蔓,這個送給你。”崔蘅芝摘下脖頸上的一條翡翠掛墜項鏈,放到林蔓手中。

掛墜上是觀音的玉像。林蔓記得它是崔蘅芝貼身佩戴的東西,幾乎從沒離身過。

“這個?”林蔓本能地縮回手,不想收下崔蘅芝所送的玉墜。

崔蘅芝柔聲道:“這枚玉墜,我早想送給你了。它是我母親留給我的遺物。”

“如果是這樣,那我更不能收。”林蔓拒絕道。

崔蘅芝笑道:“你是個聰明的孩子,難道我的意思你還不明白?從你來江城起,我和你高叔叔就覺得跟你投緣。我跟你高叔叔沒有孩子,所以……”

話到半截,崔蘅芝頓了一頓,伸手輕撫林蔓的臉頰:“總之你先收下!我們都知道你是個聰明又有想法的姑娘。你放心,你將來的路,我們會為你鋪好。”

煙花放了第一束,小小的火星直衝上天,綻放出耀眼的光彩,春花一樣的漂亮。

於鳳霞叫崔蘅芝快上前去看。崔蘅芝起身,對林蔓笑了笑,便走向於鳳霞。沈風儀生怕錯過時機,不由分說地拉著林蔓往餐廳裡跑。所有人都在看煙火,沒人注意到林蔓和沈風儀不見了。

餐廳的後廚有一條通道,可以徑直走到停靠貨車的後巷。

走在通道裡,在朝後巷而去的路上,玉墜在林蔓的手心裡攥得緊緊的。直到最後,她還是沒能推拒掉崔蘅芝送的玉墜。她明白她收下了這東西,是有某些含義的。儘管那些真情實意的開頭,源不過是她心機深沉的逢場作戲。本能而已,全是假的……

走著走著,林蔓問走在前麵的沈風儀:“你有家人嗎?”

沈風儀快步地走,不敢慢下一步:“我家人早沒了。那個時候,他們有的去台灣,有的去美國,隻留下了我一個人。”

“那丈夫呢?對象呢?”林蔓又問。

沈風儀搖頭:“沒有,我成份不好,沒人願意找我。說出來你可能不信,在國內,我連個朋友都沒有。”

林蔓苦澀地笑:“算起來,這倒是好事。”

沈風儀聽不懂林蔓的話,回頭問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轉眼間,兩人走出了後巷。恰巧有一輛運送酒水的車子停在巷子裡。因為這是條死巷,從這裡出去的車子,皆勢必要經過餐廳的院門。所以,特勤處的人沒有在這裡安排人把守。他們全都站在院門外。

車廂裡的貨已經卸下,上麵隻留下一個又一個半人高的大筐。

林蔓扶沈風儀上車。當沈風儀藏到筐裡後,又伸手拉林蔓上車。

林蔓跳下了車子,對沈風儀說道:“我不走了。”

沈風儀驚道:“你瘋了?”

林蔓把用來換裝的衣服扔給沈風儀:“我沒有瘋!外麵監視的人不能檢查車子。你隻要安靜地躲在裡麵,等車子再次停下,你就可以找機會出來。記住,去了深水埗後,不要相信任何人,不要告訴任何人你的名字。”

“那你呢?你為什麼不走了?”沈風儀看不懂林蔓,想不通她為什麼會放棄唾手可得的逃跑機會。

林蔓道:“在國內,我還有未婚夫,有親人,也有朋友。我不能走。”

沈風儀愈發地糊塗了:“我不明白,你怎麼都像是個……”

林蔓不以為意地輕笑:“我怎麼看都是個自私的人,絕不會為了他人而放棄自己。你是不是這麼想?”

沈風儀點頭:“沒錯!所以到底為什麼?”

“直到現在,我還是這樣的人。”林蔓道。

沈風儀道:“那為什麼?”

林蔓微微地揚起下巴:“可同時,我也有我的驕傲和自負。”

沈風儀又再搖頭。林蔓的話,她越聽越糊塗。

林蔓輕笑:“我林蔓,永遠用不著讓彆人替我受過。”

通道裡響起人的走步聲。腳步聲越來越近,林蔓不顧沈風儀的反對,關上了車門。

沈風儀的眼前,逐漸隻剩下了黑暗,再沒有一點光亮。

驀地,門又開了,沈風儀驚地抬起頭,喜見林蔓依然站在車外。

“這個你留著。”林蔓將趙孟頫的字扔給了沈風儀。

沈風儀又是不解。

林蔓估摸應是司機來了,於是長話短說地交代沈風儀道:“等風頭過了,你就用這幅字去賣一個好價錢,然後去炒股票。記住!無論股票漲到多少,在1973年3月9號之前,必須全部拋掉。”

“拋掉?那之後呢?”沈風儀問道。

林蔓道:“然後你就收地皮,做房地產。這幅字算我的入股,將來你發達了,要是還記得我這份恩情,就留半數家產給我。1980年後,我會親自來拿。”

沈風儀抱緊了價值連城的趙孟頫的字,重重地答應道:“好!要是真有這麼一天,我一定給你!”

林蔓微微一笑,重重地關上了門。

第二輪煙花放起來了,聲音衝天得響,間隙時,還不斷地間雜著露台上眾人的歡呼。

林蔓站在隱蔽處,眼見著車子開走。

沿著通道,她原路返回到露台。露台上的人都看著煙花興起。沒有人注意到她曾離開又回來了。

坐回座位,林蔓倒了滿滿一杯紅酒,一飲而儘。

安景明走到林蔓身邊,問她怎麼不跟著眾人一起看煙火。

林蔓望了眼漫天的煙花,淡淡地笑:“有煙麼?”

安景明挑了下眉,沒料到林蔓上來是這樣一句話。他抽出了一根萬寶路,遞給林蔓。林蔓食指和中指夾煙。他立刻掏出打火機,旋動火芯,雙手為林蔓點煙。

吸了一口久違的煙味,林蔓輕吐煙圈。她想到回國之後,即將要麵對的暴風驟雨,不禁感到一片悵然。她在心裡暗暗地念道:“來,來!管它什麼,總會有辦法過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