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四章(1 / 2)

妄人朱瑙 鐘曉生 8916 字 3個月前

虞長明眯了眯眼,道:“你認得我?”

“以前不認得。”朱瑙悠悠道,“不過現在認得了。”

虞長明眉峰微聳,看朱瑙的目光多了幾份尋味。

驚蟄聽到“虞寨主”三字頗為吃驚,仍保持戒備姿態。朱瑙道:“驚蟄,虞寨主都不緊張,你緊張什麼?”

驚蟄不解。虞長明既是長明寨寨主,應當武藝高強才是,有何必要緊張?然而轉念一想,就明白了朱瑙的意思。虞長明可是官府通緝要犯,隻消他們大聲喊一嗓子“長明寨寨主在此”,他的處境便十分危險。既然他敢露麵,應當是沒有惡意的。

想明白這一層,驚蟄收起架勢,退到一旁。

朱瑙道:“虞寨主,找個地方坐下說話?”

虞長明欣然同意。

朱瑙便帶著二人去了附近的茶館。

進了茶館,他要了一間雅座。程驚蟄很自覺地去外麵守著,隻留朱瑙和虞長明二人說話。

入座後,虞長明免去所有寒暄和試探,開門見山地問道:“你想要跟我談什麼生意?”

數日前,他收到朱瑙來信。信上的內容十分簡單,隻說他想和虞長明談一筆生意,若虞長明有興趣,可找機會詳談。

朱瑙笑道:“虞寨主真是個爽快人。”信上隻說有機會詳談,卻沒想到虞長明會如此大膽地主動找上門來。

虞長明淡淡“嗯”了一聲。

其實此時此刻,連他自己心裡亦是驚訝的。他固然是個爽快人不錯,但就這樣大喇喇地和一個初次見麵的人坐在閬州城繁華街巷的茶館裡,他亦沒想到自己竟會如此衝動。畢竟無論怎麼說,他都是個官府通緝要犯。

他也不知道究竟是那二十車糧食,還是他對朱瑙的調查和觀聞,讓他心中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古怪感覺。他太好奇了,因此便有了如今的碰麵。

既然對方已經開門見山,朱瑙也就單刀直入。他改了稱呼,問道:“敢問虞兄生平有何夙願?”

虞長明不太喜歡這樣親近的稱呼,不過朱瑙拋出的問題讓他一時顧不上稱呼的問題。他詫異道:“為什麼這麼問?”

朱瑙語氣輕鬆:“我想和虞兄做交易,當然希望我們二人皆有收獲。所以我想知道,虞兄想要什麼?”

虞長明不知如何作答。這個問題問得太大了,若隻單純問他要什麼,那麼他要養活長明寨上下數百口人,他需要糧食,需要錢財,天氣漸漸冷了,他還需要過冬的衣物。可朱瑙問的不是一歲之計,而是生平夙願,這讓人很難張口就來。

虞長明不出聲,朱瑙也不著急,慢慢地品茶。這裡的蒙頂山茶氣味清香,平和衝淡,實乃佳品。

過了片刻,虞長明把問題拋了回去:“那你呢?”

朱瑙笑了笑,放下茶杯:“我的夙願太大了,三言兩語說不完。不過我眼下所想,和虞兄是一致的。”

虞長明凝眉:“哦?”

朱瑙道:“虞兄雖然落草,仍有俠義之心,想要守護一方百姓,是這樣沒錯吧?”

虞長明是個什麼樣的人,稍有心的人都能打聽出來。他的父親曾在州府做過官吏,為人剛直得罪了長官而被貶斥回鄉。他繼承父親遺誌,少時便有俠名,樂善好施,矜貧救厄,長大後他在鄉中的聲望甚至壓過所有鄉紳和州縣官。也因此,他落草之後,鄉中大批鄉親願意隨他一起建寨,好幾個村的農戶都少了半數以上。

落草之後,他也從未欺壓過百姓。他在山中開墾耕地,向過路商旅收取保護費,以此維持山寨用度。他不僅不劫掠百姓,還有傳聞說他會偷偷給原先的鄉親送錢送糧,以資助他們度過災年。

朱瑙所言,虞長明並未反駁,便是默認。他道:“你和我所想一致?我不信。”

又道:“朱莊主,我一向不喜歡商人。”

再道:“我也並不認為,你是個善人。”

沒等朱瑙說話,他一連三句駁斥,不友善之意完全不加掩飾。朱瑙買地募民的事他固然知曉,也知道朱瑙給了災民極優待的條件。但他不是第一天聽說朱瑙此人,這些年來朱瑙的每件壯舉他可都有所耳聞。朱瑙這樣的人即使不說奸惡,與善卻是完全搭不上邊的。朱瑙今日的種種舉措,他更願意用“良心發現”來解釋。

對於虞長明的質疑,朱瑙非但沒有不高興,反倒樂了一樂。他似乎對虞長明拋出的話題很感興趣,笑眯眯地反問道:“那你是善人嗎?”

虞長明默然垂眸。事到如今,他早已無顏以善自居。世道荒誕,時運不濟,走到這一步,他有太多無奈,亦有些許悔恨。他唯一能做的,便是竭力守住心中的道義,哪怕這在彆人看來頗為可笑。而即使如此,他仍有難以堅守的時候。

朱瑙自問自答道:“我看你也不善。”

虞長明微微一愣。他倒不是介意朱瑙指責他,隻是他不明白朱瑙到底想說什麼。

朱瑙道:“既然你起了這個頭,我倒想聽你說說,你覺得什麼是善,什麼是惡?”

虞長明又是一怔,雙眉緊蹙。他心道商人奸猾,口齒伶俐,朱瑙說了半天不說正題,反倒繞這麼大個彎子,必定有所圖謀。沒準在哪裡挖了個坑等他跳,想忽悠他上當。於是他冷冷地不肯接茬:“孰善孰惡,還需解釋?朱莊主,你到底想說什麼?”

朱瑙道:“想忽悠你跟我做交易唄。寨主,有點耐心,聽聽我說的,看有沒有道理。”

虞長明:“……”

虞長明:“…………”

虞長明:“你說。”

朱瑙笑了笑,道:“在我看來,天下至善無非六字:在其位,謀其職。而天下至惡無非四字:玩忽職守。”

虞長明愣愣地看著他。

朱瑙道:“你看,如今全天下的百姓都在罵狗皇帝昏庸無道,狗宦官把持朝政,狗權臣貪汙腐敗。我倒想替他們辯解兩句。皇帝無非是懶怠了些,外加寵幸從小陪他長大的宦官和美貌的妃子,這也是人之常情。尋常人家三妻四妾的,誰又沒個偏心呢?至於宦官,辛苦侍奉皇族數十載,因為缺了個把兒,人人看他不起,好容易逮到機會想嘗嘗身居高位的滋味,也不是不能理解;至於那些貪汙受賄的權臣,那就更明白了。天下幾人不愛財呢?”

“說他們禍害天下蒼生,其實路邊的餓殍沒有一個是他們餓死,那些死於戰火的百姓也沒有一個是他們殺死的。可他們仍是天下至惡。縱使他們把三五個,三五十個,甚至三五千個災民接回家中好生款待,精心照料,也無法改變他們的惡。我這話虞兄同意嗎?”

虞長明瞳孔微縮,目光定定地看著朱瑙,一錯不錯。

朱瑙仍在繼續:“說了至惡,再說說至善。天子謀其職,則宦官不敢專權,外戚乾政無門;百官謀其職,則吏治清平,天下安泰;百姓謀其職,則田野富饒,工具精巧,商業繁盛,太平盛世可期。那麼,一個妙手回春能拯救數人性命的皇帝,和一個勵精圖治的皇帝,老百姓想要哪一個?哪一個才是天下至善呢?”

虞長明沒有吭聲。桌子底下,他的手已緊緊攥成拳頭。

幾個月以前,因為虞平帶人劫持朱瑙的商隊,他曾和虞平大吵一架。那時虞平質問他,山寨的兄弟都快吃不上飯了,為什麼他還要講那些狗屁規矩?其實他和虞平一樣厭惡那些唯利是圖的商人,可他收了人的錢,他覺得自己必須得遵守規矩。

有很多事,他心裡明白,可明白的不夠透徹,也無法向彆人說清楚。他隻能說出“規矩”二字。可他知道,山寨中不止虞平,還有許多人並不認同他做的事。隻是人們敬重他,因此敢怒不敢言。

他心中苦悶,訴說無路。卻沒想到,竟是今時今日,在這樣的地方,麵對這樣一個人,那些他沒想清楚的事,被人透透徹徹地說了個清楚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