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第一百二十二章(2 / 2)

妄人朱瑙 鐘曉生 7133 字 3個月前

尤乾能問出這話,他都佩服尤乾的臉皮。他身不由己、言不由衷,那是被誰給逼的?

費岑心裡默默腹誹了幾句,不置可否,算是默認了。這也確實沒有否認的必要。

尤乾便接了下去:“府尹不是關中人,在此地為官,與地方勢力打交道極為不易。那些豪紳富商仗著在關中根基深厚,權勢甚至淩駕於官府之上。官府要做的事,若損及他們的利益,他們說否決就否決了;而官府不願為之事,若他們有利可圖,也要逼著官府做。費府尹擰不過他們,不就是紮根紮得不如他們深麼?”

費岑好半天沒有說話。因為尤乾的話正說中了他的痛處。

民與官的關係十分微妙,民強則官弱,官弱則民強。而在京兆府,蜀商之所以隻要買通地方勢力,官府就不得不退讓,是因為在關中正是民強官弱的處境。

費岑本身並不是關中人氏,他出任京兆尹不過三年的時間。而關中的那些豪強最少的也有三十年的根基,長的甚至有三百年。這三年裡,費岑的為官之道一直是一個“穩”字。他對於地方豪強一直采取拉攏的策略,不曾與他們為敵,也鮮少扶植自己的勢力。

之所以如此,因為按照原來的律法,他在京兆府待上三四年就會被調回京城去,京兆府於他不過是個臨時駐地。不止對他來說是這樣,對各地大員來說皆是如此,從前的袁基錄也並未好生經營過蜀中。

這不止是因為費岑懶政之故,也是因為凡做官做到了一定程度,“保”便比什麼都重要。隻要他不做錯事,就可以一生榮華富貴。可萬一走錯一步,自身受損還罷,更可能因為責任重大,牽連身邊的所有人。

他的做法原是不出差錯的,可誰能想到,朝廷忽然放權,地方官員不僅有了兵權,任期亦被延長。以朝廷那混亂的德性,他已不指望被調回朝中任職,且回京的待遇恐怕還不如留在關中。他有心想好好經營關中,但先前的三年他又未曾穩固自己的權勢,致使他這京兆府尹當的是可有可無。天下一亂,他的地位愈發岌岌可危。

良久,費岑終於開口:“那尤公子覺得,我該怎麼做呢?”

尤乾這才終於切入正題:“費府尹上任之初,原該與地方豪強相爭,立起府尹的威信來。可惜那時的機會錯過了。眼下已是多事之秋,此時再造爭端,恐傷敵八百,自損一千。因此府尹想在關中立穩腳跟,眼下最重要的便是扶植府尹自己的勢力。”

尤乾這番話說的是十分懇切的。朱瑙不管是一開始在閬州,還是後來在成都府,他之所以能夠穩定大局,自是有一套他的手段。對於原本的地方豪強和地方官員,他都是拉攏一部分,打壓一部分,不造成太大的動蕩。更重要的是,他扶植起了他自己的勢力。他任用了不少新的官員,開辦了新的工坊,最重要的是他有了自己的軍隊。眼下在蜀中,朱瑙要做的事又有誰敢反對?

費岑苦笑道:“這道理固然不錯,可我要如何扶植我自己的勢力?”

他也在加緊練兵,但一來兵馬有限,二來練兵需要時間。而且關中沒有蜀地那麼好的條件。蜀地是個四塞之地,朱瑙可以安心壯大,他卻沒有這條件。這不是他現在都已經被謝無疾給盯上了麼?

尤乾道:“眼下不就是個極好的機會麼?蜀商要進關中來,正是要給關中帶來變局的好時機。新建工坊需要官員,新開商行需要人手,費府尹趁著這個機會,便可大力栽培提拔自己的心腹。待費府尹的勢力滲透各行各業,難道還怕權勢得不到鞏固麼?”

費岑再次愣住。他一開始就知道尤乾來的目的是要說服他,但中間說到了他的難處,他差點都把這事給忘了。眼下話題繞回去,他心中猛然驚醒,提醒自己不要上尤乾的當。

然而靜下心來仔細一想,撇開尤乾的立場不談,這話說的卻真的在理。

關中,曆來也是富饒之地,物產並不匱乏。正因此,這地方的局勢十分僵化。僵化則必然帶來腐朽。若要改變這局麵,由內部發起是極難的,費岑很清楚他要推行一條政令的難度有多大。然則若有外部勢力推動,此事卻容易了很多。

謝家軍是這股推力,蜀商更是!

原先費岑竭力將外部勢力擋在外麵,因為他仍是從前的思路。他以為隻要能籠絡住地方豪強,關中就是他的,他這京兆尹也可一直當下去。可當那些地方豪強被蜀商收買之後,反過來要挾他,他才意識到他錯了。一味的籠絡,即使表麵上的關係有多好,那也都是虛無的。他仍然是一個可被取代的人,那些地方豪強需要的不過是一個能夠為他們辦事的官員而已。

就算沒有蜀商,沒有謝家軍,早晚也會有彆人來取代他。而他的地位也不是被外部勢力動搖的,是他從來就沒有坐穩過!

費岑原本就不笨,他能跟尤乾和金閔周旋那麼久,恰恰說明他是個懂得權衡利弊的人。而他先前隻是沒跟上天下大勢的變化,被尤乾這一提點,他頓時醍醐灌頂,神誌清明。

“尤公子。”費岑沉默片刻,忽道,“實在對不住。本尹忽覺身體不適,下午的會談可否先行取消?”

尤乾一怔:“費府尹的意思是?”

費岑道:“明日……不,後日。給本尹兩天時間休整,咱們再行往下談。到時候相信也能給蜀商兄弟們一個滿意的結果。”

他需要換一種思路重新看蜀商送來的方案,並尋找他自己的獲利方式。這需要時間。

尤乾笑道:“那費府尹務必好好休養,早日把身子養好才是。”

費岑“嗯”了一聲:“多謝尤公子。”

眼下費岑急著想重新整理思路,想明白之後他一定有許多要跟尤乾談的,但不是現在。況且眼下正是午膳的時間。

於是他問道:“尤公子用過膳了麼?”

尤乾聽出這是逐客的意思,忙道:“吃過了。草民這便告退,不打擾府尹用膳。”

費岑點點頭:“我讓人送你出去。”

尤乾剛走到門口,費岑又忽然叫住他:“尤公子。”

尤乾回頭:“府尹還有吩咐?”

費岑猶豫了一會兒,開口道:“成都府的朱府尹,他……他……”他不知該怎麼問,舔了舔嘴唇。片刻後卻笑道,“罷了,尤公子既已向本尹投誠,本尹自是要重用你的。往後倒想好好聽你說說那朱府尹是個什麼樣的人。”

尤乾忙道:“費府尹若願意聽,尤乾一定儘言。”

費岑頷首:“好。你先去吧。”

如今主少國疑,各地割據。天下大勢變幻莫測,朝廷已然指望不上。費岑有自知之明,他攬權和爭鬥都是為了自保,並不敢有更大的圖謀。既如此,他也必須做更加長遠的打算,尋找更可靠的靠山才行。

尤乾向他行了個禮,轉身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