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第一百三十一章(1 / 2)

妄人朱瑙 鐘曉生 11434 字 3個月前

還是徐瑜最先猜到朱瑙的用意, 問道:“府尹說的送錢,指的真是要給百姓送錢麼?”

朱瑙笑了笑。他不過順著薛道清說罷了,其實也不特指錢。他道:“未必是真金白銀, 仁政惠施亦可。”

徐瑜忙道:“願聞其詳。”

朱瑙道:“官府可頒布公告,眼下大亂初定, 官府體恤百姓,有意勸農督桑。凡繳納到一定田稅者, 可按相應比例返還部分稅糧。或不直接返還錢糧,給予其他貼補也可。”

又道:“官府原就有惠政, 每年給百姓貸以現錢或穀糧, 等夏秋兩收後, 百姓當加息償還。另外耕種時節, 官府亦會向百姓有償出借耕牛、農具等,百姓每借三日,便要支付官府一鬥糧。”

眾官員全都認真聽著。官府的確有這樣的政策,說是惠政,其實也算是官府賺錢的一種手段。借貸給百姓, 賺取息錢。而百姓呢, 或是家裡養不起耕牛、買不起農具,或是豐收之前家中的錢糧不夠度日,向官府借貸的利息總比向地主借貸的低,也算是得了好處。

朱瑙接著道:“依我看, 官府目前所定息錢太高, 可適當削減幾分。再來可將此幾項惠政與田籍關聯。田畝越多者, 可貸取的錢糧數量越多;可免費向官府借取耕牛、農具的數量也越多、借取時日亦可相應寬限。”

“另外,名下無田、租賃田地者主動向官府申報租地狀況,官府亦可進行一定的錢糧貼補。”

官員們聽得一愣一愣,有些人已經明白了,有些頭腦轉得不夠快的還稀裡糊塗。

薛道清倒是一下就聽明白了。朱瑙上任後已經減過田稅了,肯定不能再減,再減也沒多大作用。因此他說返還部分錢糧。這其實又是變相減稅,但用返還的名義,田多的人返的多,像是送錢一樣,自然可一定程度上化解百姓抗稅的抵觸。

另外降低息錢,百姓就會更願意向官府借貸。窮人沒錢本來就要借,而富人原本未必要借,息錢一降,也就有了借貸的意願——尤其是商人,做生意需要銀錢周轉,能得到低息的借款當然是好事。就算不經商的富戶,從官府借來這筆錢,轉手借給其他商人,也能賺一筆利差。

耕牛和農具,富戶原來也不見得要借。但官府提供一段免費租借的時日,地越多可借得越多,那富戶借來轉租給自己的佃戶,也能賺一筆租金。

至於最後一條更直白。讓佃戶主動把田地上報了,地主的情況不就都清楚了?

朱瑙道:“此幾條是我臨時想到,你們若有其他想法,亦可提出。”

徐瑜已全然明白了,總結道:“府尹的意思是,以利益鼓勵百姓不再弄虛作假,而非以嚴刑峻法鎮壓。”

朱瑙頷首。

徐瑜若有所思。先前所有官員出的主意五花八門,究其根本,都是以嚴厲手段威脅震懾,使得百姓和惡吏不敢再徇私舞弊。但是徐瑜做官多年,一路從小官做到大官,他很清楚一條政令的推行有多難,而想以嚴刑峻法震懾百姓,效果往往不儘如人意,有時還會引起後患。

畢竟法不責眾。就說這田地丈量,若十戶人家裡隻有一戶舞弊,罰也就罰了;可若十戶裡有五戶舞弊,真要全罰,隻怕激起民怨與反叛;可若五戶犯法,隻罰一戶,想來個殺雞儆猴,效果也未見得好。那些舞弊者左右瞧瞧,還有其他三戶人家與自己一樣不曾受罰,自然會抱有僥幸之心,不將官府政令放在眼中。官府反而因此失了威嚴。

總之,嚴刑峻法不是無效,但效果絕不會像推行它的官員們所想的那樣令行禁止。

而朱瑙的做法,以鼓勵為主,若百姓自己不再有舞弊的動機,那舞弊之事自然就會大量減少。但是這麼做,或許清查人口、丈量田地的目的能夠達到,官府的開支也會相應增加,收入卻有所減少。

於是很快就有官員就此提出疑問:“府尹,我們清查人口、丈量田地的目的乃是為了照實收取賦稅,增加官庫收入。可若依府尹之計,田稅雖可增加,又要返還,而官府還少了借貸利息,官庫收入愈發減少。這不是事與願違麼?”

薛道清也懷疑地看著朱瑙。朱瑙如果想通過惠民之策鼓勵百姓照實登記戶籍,那麼給予百姓的好處一定要大於百姓照實彙報田畝所需要補繳的稅款。要不然起不到杜絕舞弊的效用。

折騰半天,做一筆虧本買賣圖什麼?如果說朱瑙連這筆賬都算不清楚,他是怎麼走到今日的?

朱瑙卻望向說話的那官員:“官府清查人口、丈量田地的目的,不在於收取更多賦稅吧?”

官員一怔。不為收稅,為的是什麼?

朱瑙道:“難道目的不在於知民?知民方可治民。若不知民,不就成了瞎子摸象,胡治亂治麼?”

在座皆默然。

朱瑙一語驚醒夢中人,有些官員都險些忘了,收稅隻是登記造冊的目的之一,卻並不是最主要的目的。戶籍冊為什麼是官府的機密要務?因為官府推出每一項政令,官府能做什麼,不能做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全都得依據民生而定。若連民生狀況都弄不清楚,可不就是瞎子摸象麼?

戶籍冊本身的價值,的確比那點借貸的利錢更重要。

但也有官員為官庫收入的減少痛心:“府尹已削減田稅,再削減利錢,官庫收入繼續減少,隻怕入不敷出,難以維係啊。”

對於這樣的質疑,朱瑙卻篤定道:“一來,我核算過賬目,各項收入尚且能夠應付官府日常用度,施惠政也不會少了你們的俸祿。”

“二來……”他頓了頓,笑容狡黠,豎起手指做了個噤聲的手指,輕聲道,“世上哪有不變之事?”

在座嘩然!

朱瑙一開始就說了,這是亂局初定,官府為勸農督桑而推行的惠政,更直白地說,這就是權宜之計。

勸農督桑當然也是目的,但更重要的目的就是為了鼓勵百姓登記戶籍。過幾年若此項措施對官府負擔過重,便可以民生已複為由取消。當然,如果度支合理,一直施行下去也可以。

了解民生的目的,並不在於官府想要立刻盤剝百姓,而在於官府需要了解實情。如今天下紛亂,蜀中雖因地勢之利得以安泰,可誰也不知往後會有何變故。萬一戰亂開始,官府勢必需要增加徭役賦稅,而掌握了正確的戶籍冊,官府就知道該向誰征稅,該怎麼征。

從前富戶大量逃稅,官府隻能壓榨窮人,窮人無路可走,聚眾造|反,更加天下大亂。

所以朱瑙的這項舉措看似富人獲利更多,也因為富戶逃避賦稅的機會和本事更大。隻要將富戶的情況都掌握了,這點蠅頭小利其實也算不得什麼了。

官員們思索再三,堂中再無人反對。

朱瑙所言也隻是個想法,具體政令要如何製定,如何推行,這就需要官員們反複核算了。

這裡頭大有講究:若貼補太少,百姓舞弊之心仍不可杜絕;若貼補太多,百姓們反從瞞報田地變成多報田地,也非官府所願。各州縣情況不同,可能也要給予不同的貼補。

然則方向已明了,對百姓鼓勵為主,懲戒威懾為輔。

於是會議到這兒也就差不多了,朱瑙將任務分配完後,便帶著薛道清離開了。

……

出了大堂,薛道清跟在朱瑙身後,心情十分複雜。

剛開始他聽說蜀中存在造冊不清、百姓避稅的事,他心裡還挺幸災樂禍的。他原以為隻有戰亂不斷的北方存在這樣的狀況,沒想到天府之國也同樣好不到哪裡去。

而這個問題,在他眼中本來是無解的。

要知道謝無疾也被同樣的問題困擾,甚至謝無疾麵臨的問題還更嚴重的多。蜀中百姓隱戶還隻是為了逃稅,而北方百姓隱戶,可能今天還是民,明日就是匪了。而為了掌握百姓的情況,謝無疾和當地的官員都想了很多的辦法。

他們的思路和蜀中官員一開始的思路是相同的,嚴刑峻法、殺雞儆猴……可即使他們已經嚴苛到了誰隱瞞戶籍誰就被判死罪的情況下,情況仍然不容樂觀。最後百姓的戶籍沒普查完,駐地倒已先叛變了。

而朱瑙的思路與他們是截然不同的。

說實話,方才朱瑙說的那些話給了薛道清不小的觸動。尤其是那句“知民方可治民”,的確是他先前並未意識到的。

但觸動之後,他反而更加鬱悶了——他相信朱瑙的這套政令頒布下去,登記造冊的工作一定會取得很大的進展,效果也比嚴刑峻法更好。可是這方法再有用,謝無疾卻學不了。

因為朱瑙能這麼乾的原因,是因為他將蜀中的工商發展得很好,僅靠工商收入就足以維持官府運作了。再說白一點就是:他富!

而謝無疾,恰恰相反,他窮得鈴鐺響。彆說去貼補百姓了,他連讓大軍填飽肚子都是每天要發愁的事……

所以,謝無疾缺乏人才不假。可僅有人才,也未必能改變他的困境,因為他沒有蜀地這樣得天獨厚的條件,也沒有豐厚的家底。或許改變困局的最好方式,還是擁有一個富裕又可靠的盟友吧……

薛道清一邊想事一邊走路,沒注意前麵的柱子。隻聽“砰”的一聲,他猛地撞上了回廊的柱子。

他“哎喲”一聲退開,齜牙咧嘴地揉著額頭,一扭頭,隻見朱瑙正看著他,他頓時麵上發燙。

為掩飾自己的失態,他立刻牙尖嘴利地譏諷道:“朱府尹,我從前聽說你為人仁義,可如今看來,你也不像傳聞中的那麼仁義。”

朱瑙的確頒布了仁政不假,可他的最終目的是完善造冊。一旦造冊完成,老百姓也就入了套,再想逃稅漏稅可就逃不掉了。

朱瑙全未因為他的譏諷生氣,隻一哂笑:“是麼?外麵的人這樣誇我?”

他也沒有任何解釋的意圖,隻朝著薛道清笑了笑,轉身走了。

反倒是薛道清訕訕地摸了摸鼻子,覺得自己說了句蠢話。

仁也好,義也好,未見得是優點。能達成自己的目的才是最大的本事。與其說朱瑙仁義,倒不如說朱瑙是悉知人性、洞察人心的高手。而做一個好官,這兩點本事可遠比所謂的仁義重要太多……

薛道清撇撇嘴,等尷尬勁兒緩過去了,就趕緊朝著朱瑙離開的方向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