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第一百五十九章(1 / 2)

妄人朱瑙 鐘曉生 14006 字 4個月前

京城。

清早, 燕氏推開房門, 隻聞得街上傳來陣陣令人作嘔的腐臭氣味。然而她早已習慣這股味道,隻皺了皺鼻子,就拎著水桶去井邊打水。

門外的石板路和牆麵上隨處可見一灘灘鏽紅的斑駁, 顏色深淺不一。這些都是人的血跡, 之所以顏色有深淺, 因為有些是一年多前留下的,有些則是半個月前留下的。

一年多前,郭金裡、厲崔所率的叛軍剛剛攻入京城,就對京中進行了一番洗劫。反抗的百姓全都遭到殺害,屍伏遍地、血流百裡。算上倉皇出逃的難民, 京中幾乎十室九空。

而半個月前,黃東玄所率江陵軍趁夜攻入京城, 闖進皇城,致使京中大亂。京中的老百姓們還以為在外圍了一個多月的勤王軍終於要有所作為了,於是紛紛揭竿而起, 打算來個裡應外合,反抗叛軍的壓迫。當時叛軍也以為形勢不妙,京中頗動亂了一陣, 隻可惜幾日後叛軍發現勤王軍仍無入京的打算,甚至開始紛紛撤退。於是叛軍立刻開始鎮壓百姓,又對百姓進行了新一輪屠殺和洗劫。

如今京中已很難見到不是士卒的成年男子了。

燕氏來到井邊, 打了小半桶水, 費儘九牛二虎之力才將桶從井裡提出來。她在井邊歇了好一會兒, 提起水桶往回走。

她已經好幾天沒怎麼吃過東西了,今年跟去年比起來,她人窄了近一半兒的尺寸。有時候瞧著自己的胳膊,她都沒想到原來自個兒的骨架這樣纖細,跟樹梢上的枝丫無甚區彆。

餓瘦了,力氣自然也就沒了。就提這麼小半桶水,她每走幾步就停下歇一會兒再接著走。不過這也並非全然的壞事,瘦了以後衣服省出許多布料來,她把自己的舊衣服裁剪裁剪,還能給小兒子做件新衣裳,也算是省錢了。

燕氏還沒走到家,忽然有鄰人匆匆忙忙向她跑來,叫道:“燕娘子,有人在西巷的水溝裡找到了你家相公的屍首,你快去瞧瞧。”

燕氏愣了一愣。

半月前,叛軍以江陵軍進城後可能會在城中安插眼線為理由,對民間又展開一輪屠殺抓捕時,燕氏的相公正好有事不在家,然後就再也沒回來。燕氏想過他可能是被殺了,也可能是自己逃走了。如今看來是前者。

於是她忙放下水桶,跟著給她報信的鄰人往西巷跑去。

進了西巷,屍臭味愈發濃重,水溝裡果然伏著幾具屍體。由於已過去了好多天,屍體大都腐爛發黑,早已看不出原本相貌,可燕氏仍然一眼認出了自家相公——屍身上穿著的是她相公那日出門時穿的衣裳。

鄰人拍拍燕氏的肩膀:“節哀。你替他把屍收了吧。”

燕氏想了想,道:“我撿不動。明日找幾個人來幫忙。”她如今連桶水都提不動,自然沒法扛具屍體回去。

鄰人道:“好。那就明日再說吧。”

於是燕氏又掉頭回去。

看見了丈夫的屍首,她心裡倒也沒什麼感覺。或許是這兩年死人見得多了,已經習慣了;或許她已經猜到丈夫難逃一劫,所以有所準備;又或許是去年她的長子被叛軍殺害、女兒被叛軍搶走後她的眼淚已經流乾了,所以已經沒什麼值得傷心的事。

這會兒她的腦子裡隻有昨天刨到的一點能吃的草根,至於丈夫死了……反正人早晚都是要死的。

……

燕氏提著水回到家裡,煮開水,把昨天刨到的幾塊草根丟進水裡。

她正在灶間忙碌,忽聽身後傳來叫聲:“娘。”

她回頭一看,是自己八歲的幼子阿生過來了。如今她身邊就隻剩下這最後一個孩子了。

阿生道:“娘,我聽外麵人說,勤王軍已經撤走了,皇上已經被殺了?叛軍要做皇帝了嗎?”城中已有皇帝駕崩的傳言,不過一年多來這樣的傳聞不是頭一回出現,百姓也不知真假。

燕氏卻臉色大變:“你出門了?!我不告訴過你不準出門嗎?”

打從京城被叛軍占據後,燕氏就把自己唯一幸存的孩子藏在家裡不準他出門,以免這個孩子也慘遭毒手。

阿生縮了縮脖子,小聲道:“我餓得受不了,想出去找點吃的。”

燕氏生氣地瞪著他,小孩子也瘦得皮包骨頭,她罵不出什麼來。

阿生又道:“娘,外麵的人說,勤王軍已經撤走了,天神將軍要做皇帝了,以後不會有人來管我們了。”

燕氏皺了皺眉頭,嚴厲道:“你彆聽那些人胡說。勤王軍怎麼可能不管我們?他們一定會打進來的!”

阿生道:“可外麵的人都這麼說。”

燕氏愈發抬高嗓門:“他們胡說!不是說勤王軍有好幾萬人嗎?怎麼可能就撤了?這裡可是京城!京城!”

阿生愣了一愣,卻也意外地執拗:“可外麵的人說,如果勤王軍願意剿匪,早就進來把匪軍打跑了。現在已經要開春了,所以他們都回去種田了……”

燕氏肚子裡一股無名之火噌噌往上冒。有衝動端起麵前正煮著草根的鍋子狠狠砸到地上。幸好她現在沒力氣把鍋子端起來,加上鍋裡那點草根實在得來不易,於是她把那衝動壓回去了。

如果真的沒有人會來勤王剿匪了,如果京城從此就這樣了,那她費這力氣刨來這些草根又為的什麼呢?不如帶著幼子一起投井,也從此輕鬆了。

燕氏把煮熟的草根撈出來,自己嚼了一塊,又把剩下的端給幼子。

“會來的。”她眼神茫然,喃喃道,“外麵的軍隊很快就會打進來的。也許明天,也許後天……”

可是,真的還會有人來救他們嗎?

=====

皇城中。

郭金裡、厲崔與幾名他們的得力手下坐在宮中,正在議事。

厲崔道:“我覺得我們還是帶一批人馬回太原府去吧,這裡的爛攤子丟下彆管了,咱們收拾不了。”

有人讚同,有人反對,有人愁眉不展。

那日江陵軍攻入皇城,郭金裡失手殺了小皇帝,雖然事後勤王軍沒再有後續行動,甚至各府軍隊開始一一撤離中原,但黃東玄這一出人意料的舉措還是給郭金裡和厲崔留下了不小的陰影。

在此之前,他們其實壓根沒打過什麼正兒八經的仗。或許江陵軍偷襲的那一晚也不能算正經的仗,但卻足以讓他們認識到,他們空有幾萬大軍,實際卻是如此不堪一擊。

說實話,就算沒有江陵軍的偷襲,他們也已經意識到他們自己出了一些問題,隻不過之前還能自欺欺人,可江陵軍的出現幫他們發現了他們的問題究竟有多嚴重。

需知郭金裡不過一個役工出身,字都不認得幾個,若不是運氣好,還在礦山裡做苦役。他哪裡懂得帶兵治國?而厲崔雖然有治軍的經驗,但在組建叛軍前,他也隻帶過千把人而已。而叛軍急速擴張,短短數月就膨脹到三萬多人,以他的能力,又如何管得住呢?

這一年多來,早已發生了各種層出不窮的難題。

一是他們手下自成派彆,而且派係林立,有些勢力發展到了他們都管不住的地步;二是隨著京中物資的減少,士卒開始逐漸躁動不安。而他們當初進京的時候隻想著縱情享樂,沒有長遠打算,於是軍中既無法度,也無軍令。這導致了士卒們根本不忠心,也毫無戰鬥力可言。

他們發現軍中士卒調遣不動,於是又想從民間抓人服役,卻發現因為他們長期放縱手下搶掠,京中的老百姓都快被殺完了,連服役的人都抓不出來了。

也虧得勤王軍互相猜忌,不敢對他們用兵。要不然有任何一支軍隊打過來,他們都沒有能守住京城的信心。現在小皇帝又已死了,他們連要挾的籌碼都沒有了,怎麼想前景都是一片昏暗。

眾人拿不下意見,將目光投向郭金裡,等他的決斷。

一眾叛軍的軍官們都已開始心生憂愁,誰料郭金裡的想法跟他們截然不同。皇城太繁華了,想吃什麼就有什麼,後宮裡還美人如雲,郭金裡一點都沒有離開這裡回太原的打算。

——那日黃東玄都衝到他跟前了,也沒追殺他,反而帶兵撤走了。如今勤王軍也都撤了,一場危機不了了之。這更加證明,他的命運是天注定的。既如此,有什麼好擔心的?也許,他失手殺了小皇帝,反而是老天爺給他的提醒……

於是在眾人殷切的目光注視下,郭金裡緩緩道:“給我選個黃道吉日吧。都一年多了,我也應該做皇帝了。”

眾人:“……!!!”

=====

一隊長長的運炭車、運糧車等補給隊伍來到京城的城下。

先前勤王軍雖未攻打京城,卻也將京城包圍了好一段時日,切斷了城中的補給。一個冬天過去,城裡的炭都已經燒完了。城門已封閉了許多時日,如今因為勤王大軍的撤走,終於又重新打開一道小門供人通行。

補給隊伍被守城門的士兵攔了下來,士兵先查了隊伍的牒文,又將車上籮筐的蓋子一一打開檢查,確認裡麵沒有其他東西,於是揮手放行。

車輛接二連三地進入城內,推車的隊伍向皇城的方向走去。

守城的士卒沒有看見,當陽光照到推車上,有些推車的邊角泛出了金屬的光芒——在這些推車的車板下方,藏了許多兵刃。然而方才檢查的士卒們隻粗略查看了車板上的籮筐,並未檢查車身底下。

車隊的領頭人抬頭看了眼城樓上的日晷。

眼下是辰時一刻。

半個時辰後,城中將有大事發生。

——一件即將震動天下的大事。

=====

劉鬆站在高地上,謝無塵站在他的身旁,高地的下方是幾千人的軍隊。他們看見不遠處有一支幾百上千人的軍隊正在向他們靠近。

劉鬆眼神不是很好,眯著眼睛看了一會兒仍沒看清楚,卻聽一旁的謝無塵開口道:“是鳳翔軍。”

“哦……”劉鬆心裡默默盤算了一下,道,“那快到齊了。”

如今在高地下盤踞著的,是來自五湖四海的各府軍隊。

——不久之前,各府軍的確已經撤退了。然而就在眾人剛撤或還沒撤的時候,江寧軍忽然派了使者給各府軍隊報信,告知他們延州軍正在暗中謀劃,想要等各路軍隊全部離開後,他們揮師進京,挾持天子,把持朝廷,號令天下。

不得不說,謝無塵和柳驚風的確將謝無疾的想法猜得很準。

而這條消息也震驚了各路諸侯。

對於諸侯們而言,他們固然希望能從叛軍手中救回皇帝和朝廷——至少在剛剛出兵來中原的時候,他們的確是這麼想的。然而在漫長的消耗中,諸侯們的想法已經有所轉變了。

人們逐漸意識到,自己或許很難從勤王之戰中撈到什麼好處。於是眼下的局麵反而不怎麼糟糕了——既然自己得不到好處,那也不要讓彆人得到好處就行了。朝廷名存實亡,自己就能割據一方。這未見得是什麼壞事。也因此,到了勤王會盟的後期,除了深受叛軍之亂困擾的廣晉府和河南府之外,大多人其實早已失去了剿匪的興致。

所以這時候,得知謝無疾有心獨自勤王後,各路諸侯大都是反感的。謝無疾固然有本事,可大多人都看不上他。要知道如果是謝無塵或謝家的其他人去掌控朝廷,一些諸侯或許還能考慮一下,至少謝家勢力廣,處處有交情,與多少豪族貴戚都能攀上親戚。但那謝無疾已然叛離謝家,他在權貴們眼中,與朱瑙、黃東玄乃至於郭金裡之流並無太大區彆。沒有人樂意見到讓這樣的人掌權。

而對於謝無疾是否真有能力拿下京城,人們又是不懷疑的。讓他們自己去攻打叛軍的時候,他們總擔心叛軍如何如何厲害,會給自己造成多大的損失;可讓謝無疾去打,眾人站在旁觀者的角度冷靜想一想,又覺得那叛軍不堪一擊,必定不是謝無疾的對手了。

於是乎,各路諸侯都不願意讓延州軍能成功勤王——固然,即便就算謝無疾真的占據了朝廷,他們也未必會聽謝無疾的號令。可孤勇的美名讓謝無疾掙去了,名正言順讓謝無疾占住了,往後難免會有許多不必要麻煩。

既然如此,何不在麻煩還未發生之時,防範於未然?

於是整個冬季以來,各府軍隊達成了難得的一致——除去個彆不願參與紛爭的軍隊帶著所有人馬徹底離開之外,其他軍隊都聽從了謝無塵的建議,大軍撤回家去春耕,卻暗中留下一支千八百人的精兵,阻撓延州軍勤王。或者換一種更堂而皇之的說法,他們要留下來阻止謝賊挾持天子的詭計。

還真讓謝無塵說準了,謝無疾帶兵假意撤退,實則隻撤了百餘裡就在一處山林附近停下蟄伏,根本沒回關中去。

他們並不知道謝無疾的具體計劃,但在多日的盯梢後,他們得到消息,延州軍開始分兵點兵,移營行軍了。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