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零三章(1 / 2)

妄人朱瑙 鐘曉生 11524 字 3個月前

穿過院落,黃東玄來到房門口, 聞到屋中傳出嫋嫋茶香。蜀山盛產名茶, 香氣淡雅清新, 他不由心想:這朱府尹倒是怪講究的, 已經泡好了茶等他?

又往裡走兩步,他又聽見屋中劈啪聲不斷, 似乎有人正在打算盤——什麼?打算盤??

他滿頭霧水地繞過屏風, 走進屋內, 果然看見一名年輕人坐在桌前,麵前攤著一本帳, 左手放著一套熱氣騰騰的茶具, 右手按著一把算盤,正一麵喝茶一麵算賬。他的身旁坐著一名年輕人正在幫他整理賬冊。

黃東玄瞧見這場景,不由一愣, 差點以為自己走錯了路,來到哪位負責算賬的小吏的房間。他正要退出去,忽然意識到這院中就這一間屋子, 他並無走錯的可能。

而且,這屋中兩側站了數名帶刀的衛兵。哪個小吏能有這麼大的排場?

所以這人是……

他正糊塗時, 那年輕人不慌不忙地在賬簿上記上最後一筆, 擱下了筆和算盤。一名衛兵忙上前捧起整理好的賬冊從門口出去了。

年輕人這才抬起頭,對這黃東玄笑道:“方才等黃將軍到來時,正巧閒來無事,就順便查驗了下官庫的帳目, 望黃將軍莫見怪。”

頓了頓,道“在下成都尹朱瑙。黃將軍,久仰,我們終於見麵了。”

黃東玄:“……!!!”

什麼肥頭大耳,什麼豬鼻厚唇,什麼腦滿腸肥?這個人,這張臉,哪能看出半點老奸巨猾的樣子?!

他盯著朱瑙看了半天,直到邊上有人咳嗽了一聲,他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禮,連忙尷尬地上前行禮:“罪人黃東玄,參見朱府尹。”

朱瑙繞過桌子走了出來,親自將他扶起:“黃將軍不必多禮,坐下說話吧。”

衛兵忙搬來一張椅子,黃東玄也不客氣,轉身到椅子上坐了。朱瑙也回到桌子後方坐下。

黃東玄又盯著朱瑙打量了一會兒,疑心朱瑙找了個替身來糊弄他。堂堂成都府尹,居然這麼年輕,這麼白淨秀氣,能壓得住人麼?

朱瑙大大方方地任他打量,主動切入正題:“黃將軍,你提出的歸降條件,我都已聽人說了,今日找你來,便是想與你談談此事。”

黃東玄立刻警覺起來。朱瑙的外表差點讓他放鬆了警惕,但無論朱瑙長相如何,脾性如何,與這種大官打交道必須時時長個心眼,要不然能被坑得哭都沒處去。他心裡這麼想,嘴上卻客氣道:“朱府尹請說。”

朱瑙似是看穿了他的想法,慢悠悠道:“有些話我想先說明白——黃將軍不要誤會,早在勤王會盟之時,我便已對黃將軍十分仰慕,一直希望黃將軍能加入我蜀府。這可惜這兩年來我一直沒找到機會與黃將軍接觸。如今聽聞黃將軍願加入蜀軍,我非常高興,唯恐讓人在中間傳話,傳錯意思,造成誤解,怠慢了黃將軍。因此我才命人把黃將軍親自請來,咱們當麵把話說明白。”

黃東玄略感意外。朱瑙這態度瞧著竟然挺誠懇的?不過誰又知道這是不是一種玩弄人心的手段。反正當官的人說的話,聽過就算,都彆太當真。

朱瑙接著道:“聽說黃將軍要求你手下的士卒歸降後要與蜀軍得到相同的軍餉,此事屬實?”

黃東玄點了下頭,道:“屬實,屬實。”

朱瑙道:“諸位將士歸順之後,便是我蜀府的人,和蜀軍享有同等糧餉,確在情理之中。此條件我可以答應,但不可一步到位。如今蜀軍普通士卒每年可得六兩軍餉,你的士卒歸順後,頭一年可得三兩,次年升為五兩,第三年起,一概用度與蜀軍相同。你可同意?”

之所以要這麼做,倒不是朱瑙小氣。黃東玄的水軍剛剛歸降,如果立刻就給他們和蜀軍同樣的待遇,一則蜀軍士卒和百姓會有所不滿,二則這些黃軍也並不值得信任。若他們再度改換門庭,蜀府發出去的糧餉豈不打了水漂?而改成逐年累加的方式,過幾年這支軍隊逐漸融入蜀府,蜀人自然不會再有意見。而且也能讓這些黃軍的士卒在前幾年有個盼頭,盼著來年能得到更多糧餉,就會增加忠心的程度,不再輕易叛變。

朱瑙的想法黃東玄自然能明白,這條件已是十分不錯了。但既然這價碼是朱瑙開的,說明還有商量的餘地。於是他道:“朱府尹,我的弟兄各個能征善戰,又通水性。依我所知,成都府似乎沒有水軍?以後我的弟兄們跟了你,為你建功立業,一年卻隻給三兩銀子,我怕弟兄們心裡難免會多想。”

頓了頓,道:“頭一年四兩,次年五兩,第三年起和蜀軍弟兄們一樣。如何?”

朱瑙不由笑道:“聽黃將軍這口氣,以前怕不是也經過商?”

黃東玄知道朱瑙在諷刺他討價還價,卻也大大方方承認道:“是啊。從前在水上漂著的時候的確做過一點小買賣,和朱府尹不能比。”他做水賊的時候經常在整個江陵府的水係上到處遊走,有這種便利,自然會有許多做生意的機會,因此他確實做過一些買賣。生意的規模當然完全不能跟朱瑙比,隻不過小打小鬨,沾染到了一些市儈習氣而已。

朱瑙笑嗬嗬道:“幸好黃將軍不經商了,要不然隻怕是個奸商。我做生意一貫喜歡明碼實價,不喜斤斤計較。”

黃東玄:“……”

他嘴角抽了抽,猶豫片刻,並沒再堅持了——不得不承認,朱瑙的這個做法已經算是厚道的了,他若在這裡得寸進尺,隻怕其他地方要吃大虧。

片刻後,他爽快道:“若有戰事之時,需另外增加軍餉。若將士受傷陣亡,也得和蜀軍有相同的撫恤。隻要朱府尹答應這兩條,前麵的就按朱府尹說得辦。”

朱瑙爽快道:“這當然。”軍餉是每年的例錢,如果需要軍隊出征,本來就要另算戰功和賞賜,用以激勵士卒。至於士卒陣亡,給以撫恤也是理所當然的,否則就會讓人心寒。

兩人在這件事上已無異議,朱瑙又繼續說了下去:“另外,我聽說黃將軍要求我不可遣散軍隊,也不可大量裁撤軍中的軍官?”

黃東玄立刻道:“是。我軍雖在雲陽被困,可這是孫……是我的過錯。不是我吹牛,我軍一向勇猛善戰,尤其在水上從未吃過敗仗!我的弟兄們單拿出來未見得有多厲害,可這麼多年來全軍上下養出的默契是彆人的軍隊不能比的,這才能有今日的成就!若是朱府尹重編軍隊,或者大量裁撤軍官,讓其他人來指揮,一定會讓軍隊如鷹隼折翼,如豺狼斷腿。想必這也朱府尹想要的。”

他這番話自然有私心,卻也是實話。軍隊裡多年養成的默契,換一批人指揮未必不行,但肯定需要很長時間來磨合。至於拆分軍隊,那更是把他多年的心血全付之一炬了。

朱瑙聞言笑了起來,道:“撤換幾名軍官尚且如此,那我若撤了黃將軍的職,你的軍隊怕不是要造反了吧?”

黃東玄心裡咯噔一聲,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立刻道:“不,不會的!”

一個不忠的帽子壓上來,隻怕什麼都沒得談了。他擔心朱瑙是在為了施州之戰找由頭刁難他,忙道:“我那些弟兄們雖然大多出身低微,但都是重忠義的好兵。從前縱有什麼過錯,也都是我這當將軍的錯,朱府尹治我的罪就是。他們、他們會為蜀府效忠的。”

他知道自己的保證單薄無力,卻又不知該如何讓朱瑙相信他,頓時有些急了。

朱瑙打量他片刻,道:“黃將軍果然重情義。、黃將軍對你的弟兄們,你的弟兄們對黃將軍,都情真意切,令人動容。看來我若另派將領調遣這支軍隊,怕是會難以服眾吧?”

黃東玄愈發不知朱瑙究竟是什麼意思,滿手心都是汗。他隱約察覺到了什麼,卻又擔心朱瑙隻是在挖坑給他跳,畢竟這種虧他吃過不是一回了。

他心一橫,道:“朱府尹有話不妨直說,不必試探黃某。黃某若說錯了話,我咎由自取我認了,可朱府尹又能討到什麼好呢?”

朱瑙道:“並無試探之意,我招黃將軍來,就是為了談妥招募之事。我想知道,若我仍保留黃將軍的職務,讓黃將軍繼續統領你的軍隊,黃東京有沒有想過,該如何讓我安心,讓蜀中官員、百姓安心呢?”

這句話如同一句驚雷,炸得黃東玄立刻從椅子上跳了起來!他迅速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又趕緊坐了回去,旋即意識到自己這一連串的動作如同掩耳盜鈴,還不如索性就站著。但他也管不了這麼多了,震驚地問道:“你說什麼?你真肯讓我繼續管我的軍隊?!”

那當初韓風先怎麼就被……

朱瑙似有讀心術一般,望著黃東玄的眼睛,平和地笑道:“黃將軍和韓風先是不一樣的。”

黃東玄:“!!!”

他來之前就做好了聽各種甜言蜜語的準備,也想好了自己絕對不會上套。可朱瑙這麼一句話,居然打得他措手不及,心如擂鼓!

他和韓風先不一樣?廢話!他早就受夠了外麵的人拿他和韓風先作比較,什麼大漠之狼,他簡直一萬個看不上!可他也知道,無論初衷如何,這些年他走的路,確實和韓風先異曲同工,他無可狡賴。

現在,朱瑙卻明明白白地說,他沒有將他當成韓風先那樣的人。

有一瞬間,他想要衝上去抱起朱瑙轉三圈,但他很快就逼著自己冷靜下來。

他的手仍然有點抖,語氣卻還算鎮定:“朱府尹,黃某是個老實人,你要這麼說,我可就當真了。”

朱瑙失笑,索性拿起手邊的算盤,劈裡啪啦打了起來。黃東玄看著他運指如飛,滿頭霧水。好一會兒朱瑙終於打完了,按住算盤往前一推:“正如黃將軍所言,蜀中並無擅水戰之軍。而黃將軍及部下皆水賊出身,最擅水上作戰。如今天下大亂,戰火四起,若我能得黃將軍之部,必定如虎添翼。所以,我無疑是誠心的,黃將軍大可放心。”

他話鋒一轉,指著算盤道:“然而我招募你的軍隊,每年僅軍餉就需發放白銀一萬八千五百餘兩,消耗糧草六千六千餘石。此乃三萬四千餘戶百姓一年所繳納的賦稅。縱使我慕才如渴,可我身為成都府尹,當為官府與百姓負責。黃將軍要如何確保你的私兵從今往後能效忠於蜀府?”

黃東玄呆了半晌,又喜又憂,心緒複雜。朱瑙居然是真的要保留他的軍權!可是確保?他能怎麼確保呢?

沉默片刻後,黃東玄深吸了口氣,道:“朱府尹若有何想法,不妨直說。”

朱瑙既然提出這話,自然是早就想好了種種舉措。於是他不慌不忙,緩緩分條陳述起來。

想要確保一支軍隊的忠心,最簡單也最有效的一個方法,就是往軍隊中安插自己的人手。監軍毋庸置疑是必要的,另外如軍需官、傳令官等特殊職務也應當由蜀府派人出任,這樣才能更好更及時地掌握軍隊的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