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8 章(誰允許她這麼交代後事般的...)(2 / 2)

美人眸 蔣牧童 18200 字 3個月前

清明一路駕車,往京城內趕。

車內的謝原本還能勉強靠著車壁坐著,但是沒一會,他緊閉的雙眼,眼睫顫抖,身體發出不自覺的顫栗,臉色蒼白,嘴角緊抿,仿佛痛苦至極。

沒一會兒,他的額頭泛起濕漉漉的汗水。

釋然見狀,輕移到謝對麵,直接伸手搭在他的手腕上,為他把脈。

“釋然大師,你可知三公子所患何病?”沈絳忍不住問道。

釋然沉默。

師弟隱藏身份,潛伏在這位沈施主的身邊,目的不純,可如今他卻幾次三番,拚死相互,已然對沈施主動了紅塵欲念。

他雖當初就不同意謝所為,卻也不願在此刻,成為那個挑破真相的人。

隻見他雙手合十,輕聲道:“諸法因緣生,諸法因緣滅。因緣生滅法,佛說皆是空。三公子若是未與沈施主提及,便是緣分未到。施主倒也不必強求知道,畢竟一切皆是定數,亦是他的命數。”

說話間,原本雙唇緊抿的謝,突然劇烈一顫,緊接著哇的一聲,嘔出一口鮮血。

沈絳神色大變。

可她沒想到,這僅僅是個開始,謝一口接著一口,接連吐了好幾口血。

沈絳抱著他的身體,望向對麵的釋然,哀喊道:“大師,求求您快想想辦法,救他吧。”

釋然立即伸手探他的鼻息,卻發現謝還有微弱鼻息。

按理說他每次強行運功動武之後,都會陷入一種假死的狀況,雖說這種狀態危險異常,可對謝何嘗不是一種自愈。

通過這種近乎死亡的狀態,讓他的經脈、血液,都重新回到平緩。

直到體內蠱毒與功法,再次回到彼此平衡,相互壓製的狀況。

可現在,他的這種世間罕見的自愈,卻並未奏效。

“清明,你家公子這段時日,可還曾動武?”釋然急急移到車門口,掀開簾子,問正在趕車的清明。

清明急道:“之前在歐陽泉彆莊,公子一人抵擋殺手,讓我們帶著歐陽泉安全撤了回來。”

哪怕是一向雲淡風輕如釋然,當即道:“荒唐。”

“他這些年來身體本已歸於平衡,隻要不動武,便不會輕易被反噬。為何要頻繁運功動武,他可知,這是在要他自己的命?”

他知道。

他一直都知道。

沈絳抱著懷中的人,鮮血已經將他前襟染成一片,撲鼻的血腥味,哪怕沈絳用帕子替他擦拭,卻怎麼都擦不乾淨。

釋然大師一句又一句的話,明明並非是說給沈絳聽。

卻猶如擂鼓驚魂,一字字砸進她的心底,她的五臟六腑。

是她貪戀他的溫柔和保護。

是她,將他拖入了這些無妄之災。

他是為了保護她,才會一次次拎起長刀,麵對那些殺手。

沈絳心亂如麻,萬念不止,愧疚、自責、絕望、痛苦,都不足以形容她此刻心境的萬分之一。若是可以,她願代他承受這一切痛苦和反噬。

待馬車入城,清明一路將車趕回故衣胡同的小院。

等謝在床上躺下,沈絳立即說:“清明,你快去請大夫,去將城中最好的大夫請過來。”

可是她吩咐完,在床邊坐下,卻發現清明站在原地,並未離去。

“你怎麼還不去?”她幾近絕望的望著他,聲音中帶著怨懟。

這可是他的主子,是他的三公子啊,他怎麼能如此不儘心,還不趕緊去找大夫,隻要去找大夫,三公子就有救了啊。

清明轉頭望著一旁站著的釋然,終於低頭道:“三姑娘,沒用的。”

沈絳麵色刷一下變得慘白,連一向粉嫩如櫻的唇瓣,都失了血色,她愣愣道:“怎麼會沒用呢,生病了請大夫,怎麼會沒用呢。你若是怕銀子不夠,去朱顏閣找姚羨,要多少銀子他都會給你。”

釋然長歎一口氣,心有不忍。

他輕聲道:“沈施主,他這病發作起來,藥石無醫,便是世間最好的大夫都無法救治。如今唯盼著他能靠著自己熬過來。吉人自有天相,若是無果,生死輪回,亦是世間定數。”

“荒謬,荒謬。”沈絳握住他的手掌。

明明之前他還與她說話,對她笑,用刀保護她,怎麼可能現在他就要死了呢。

沈絳感覺著他的脈搏,依舊還在跳躍。

釋然還是上前,輕聲道:“若是他能恢複到先前的假死狀態,讓身體內經脈、真氣歸於平靜,不至於這樣四處亂竄,使得五臟六腑受損,或許還有一絲生機。”

沈絳坐到他的床頭,輕輕靠在他的胸前。

她感覺到,隨著時間一同流逝的,還有他的生命。

“程嬰,求你。”她低頭,埋在他的頸窩,終於眼淚如雨般,滴落在他的身上。

房中似乎有人輕聲囈語,似乎在誦念經文。

沈絳卻絲毫不在意,依舊陪著眼前的人。她望著他,兩隻手握住他冰涼的手掌,不知過了多久,清明過來,請她去用膳。

沈絳仿若未聞。

而屋外的晨暉早已經到了院內,清明伸手擦了下自己的眼淚。

“公子到底如何?”晨暉低聲問道。

清明搖頭。

晨暉朝裡麵看了一眼,說道:“我們得帶殿下回王府,萬一殿下真的出事,王爺和王妃也能……”

見最後一麵。

“你怎麼能有這種念頭。”清明像是要跳腳。

晨暉咬牙:“你不是也在搖頭,若是殿下真的有事,你以為咱們能逃得了。”

清明再次抹掉眼角淚水:“可是三姑娘如今守著殿下,我如何將殿下帶走。”

“都到了這個時候,三姑娘是否殿下身份還重要嗎?”晨暉氣急。

可沒想到,屋內突然傳來沈絳的輕呼:“大師,大師,你快來看。”

清明趕緊說:“我先去看看公子。”

說完,他不管晨暉的臉色,逃一樣奔向屋內。

待他進了房內,就見釋然正在床邊,隻見他手掌搭在謝的脈搏上,緊接著又探了探他的鼻息,半晌,居然鬆了口氣道:“他已進入龜息狀態,看來脈搏和真氣已漸歸位。”

沈絳眼角還掛著臉,卻又笑了起來。

她將他的手掌,放在自己臉頰上,淚中帶笑說:“我就知道,你不忍心這麼對我。”

不忍心讓她親眼看到他的死亡。

她就知道。

*

夜半,風聲漸起,大雨滂沱而至。

這般過了一夜,雨勢停落,整個京城被水洗過一遍,就連第二日拂曉時的天際,都比往日格外深邃。

今日乃是早朝大起的日子,溫辭安如例出門。

誰知一開門,就看見門口站著的人,她身側擺著一把傘,衣裳上沾滿了泥濘,也不知在此沾了多久,臉色蒼白的如同一張白紙。

“溫大人,你說過會幫我伸冤的對吧。”

沈絳看了他半晌,終於開口問道。

隔著一道院門,溫辭安望著眼前這個似乎如三月柳枝還要柔軟的姑娘,此刻她眼眸中迸發出一股叫決絕的神情。

皇宮門口。

應天門外的登聞鼓前,一個穿著白衣的少女,在眾目睽睽之下,敲響鼓。

一聲聲鼓錘,聲音悠遠,竟是要穿透一道道宮牆,去往此刻正站著滿朝文武的金鑾殿前。

終於看守登聞鼓的監察禦史出現,望向敲鼓少女,嗬道:“你是何人?”

“民女沈絳,今日前來敲鼓,為我父沈作明擊鼓鳴冤。”

沈絳望向對方,聲音堅定。

此刻,金鑾殿上,一個身著緋衣的男子,從人群中緩緩出列,對著前方皇座之上的天威聖顏,鄭重一拜,朗聲道:“臣監察禦史溫辭安,有本奏。”

“所奏何事?”冠冕珠簾後的帝王,沉聲問道。

“仰天關一戰,我大晉兵敗如山,五萬將士血染沙場,馬革裹屍。先前臣收受訴狀,言明仰天關一戰,實則有冤。為告慰諸將士英靈,臣不敢怠慢,輾轉查證,多方收集證據,證實仰天關一戰確有內幕。”

此刻殿上已騷動不已。

直到溫辭安朗聲說:“此案牽扯甚廣,不僅涉及陝西府多位官員,更與魏王殿下有關。”

這一刻,滿殿嘩然。

宮牆外。

沈絳聽著監察禦史說:“你可知,凡擅敲登聞鼓者,杖三十。”

“民女知道。”沈絳淡然道。

*

謝醒來時,身邊並無人,他強撐著起身,卻發現枕邊似乎有一樣東西。待他伸手去拿,才發現竟是一封信。

待他打開,一眼認出沈絳字跡。

“三公子同鑒,見字如晤。三公子因我之顧,幾次三番,引發舊疾,險害性命,我心底之痛,無以贅訴。如今已拖累公子良多,我亦無以為報。此番為父伸冤,三公子已幫我甚多,餘下我定當傾力而為。隻盼著今日我區區此身,能化作微薄綿力,還將士之冤情清白。”

“如今朝堂爭鬥,累得邊關將士,令人深惡痛絕。公子雖隻是推官,卻有淩雲之誌,他日定能乘風直上,還這世間一片河清海晏。”

謝看著紙張的字跡,直到最後。

“此番前去,唯有一事,不得心安,便是三公子的身體。公子之疾,世間罕見。我從未見過,亦無從儘力。但我有一恩師,名號寒山先生。先生乃是世間高人,博聞強識,學識之淵博乃我平生所見。若是公子能尋得先生,或能求得一絲生機。如今我留下先生贈我印鑒,見此印便如見我。亦將尋找先生的線索留給公子,盼你能早日見到先生。”

清明進來時,就看見謝正捏著一張紙。

“公子,你醒了。”

見謝不說話,清明還好奇道:“公子,您看什麼呢?這麼入神。”

“這是阿絳留給我的絕筆信。”謝輕聲說。

她竟是將一切都跟他交代清楚了一樣。

感激他對她的幫助,祝福他的話語,甚至還有最後擔心他的這番話。

可是誰允許的!!

誰允許她這麼交代後事般的寫信給他。

謝抬眸望著清明,居然又笑了起來,清明大駭,就聽他說:“她居然主動把尋找姚寒山的線索告訴了我。因為她擔心我的身體,想讓我找到姚寒山,讓他來救我。”

明明他那麼處心積慮,想要從她身上得到線索。

可如今這線索,是她親手,毫無怨言的奉送到他手中。

“沈絳。”謝喊著她的名字,掀開被子,就是往外走。

清明眼看著他赤腳出去,趕緊攔著:“公子,你的身體還未恢複,不能下床啊。”

“清明,她就要死了。我若是不去,她真的會死。”謝伸手拽住他的衣領,吼道:“去備車。”

清明還未轉身,就見晨暉急急進來。

他彎腰道:“殿下,沈姑娘去了應天門,敲了登聞鼓。”

清明啊地一聲驚呼。

本朝律法,敲登聞鼓伸冤者,一經敲鼓,帝王親自受理。

隻是為了防止升鬥小民,隨意敲鼓,所以但凡敲鼓者,皆要杖打三十大板。

清明瞪大眼睛:“三十板子打下去,三姑娘還有命在?”

*

沈絳一開始還在數著,落在自己身上的板子。可是每一板子落下,她的身體就疼到顫抖,五臟六腑仿佛都要炸裂。

疼。

那種疼到沒有知覺的鈍痛。

或許,她這一關壓根挨不過去吧。

這樣的疼,讓她幾欲赴死。

可是一想到父親的冤情,想到那些枉死在邊境的將士,那些終年無法歸家的英靈,他們想必都在看著她。

她要去見皇上。

她將所有、所有、所有的冤情,都陳與金鑾殿上。

沈絳帶著這樣的信念,堅持讓自己不昏倒。

直到她看到一個白色身影奔襲而來,模糊的身影越來越清晰,然後她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中。

“程嬰。”她低呼一聲。

頭頂之人,仿佛在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