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海棠睡(1 / 2)

蕭氏傳承數百年, 世家大族的底蘊一照麵就顯露出來。

花宴布置得雅致僻靜,園子裡地勢起伏,引活水流出, 有茂林修竹, 亭台水榭, 蕭氏姐妹命人將耳杯盛著酒漿,順著泉水流下, 眾女子效仿古人,飲樂作詩。

殷明鸞喝了兩杯酒, 勉強作了幾首詩, 就走了出來,在涼亭裡略加休息。

她看見蕭鬆月和蕭林月兩人,容貌自然是美的,態度從容端莊, 隱隱有股傲視眾人之感。

哪裡有殷衢說的那樣不堪。

也是很亮眼的美人,如何能見了就忘?

殷明鸞和今日赴宴的許多人並不熟悉,和她熟悉的殷寶華與她也不對付,於是她隻是略略坐了一會兒,就往園子裡溜達。

她心中有目的, 刻意走遠了,遠遠地能夠聽見男客們的歡笑談論聲, 殷明鸞站了一會兒,終於看到了陸桓。

陸桓頭戴四方平定巾, 穿著玉色絹襴衫, 遠遠看見水榭那邊殷明鸞的身影一晃, 不多時就繞了過來。

兩廂見了禮, 陸桓有點激動:“學生原本還在猜公主會不會來, 沒想到公主過來來了。”

許多時候沒見了,一時間陸桓有些靦腆,等到和殷明鸞往園子裡逛了半圈,他才遲疑地問道:“先前的事,公主考慮好了沒有?”

他偷偷覷了殷明鸞一眼,看見她滿麵愁容,一時間有點慌,說道:“不、學生不是逼迫公主做決定,要是公主……”

殷明鸞轉臉看他,臉上有些猶豫,她說:“陸修撰,其實我,我也不明白自己,此次過來,是要和你說清楚這件事的。”

陸桓一愣,以為殷明鸞要拒絕他,忽然間有些失落。

殷明鸞用略帶惆悵的語氣說道:“最開始,不過是為了我的一己私心。我不願意嫁給裴元白,我不願意在皇兄離宮之後被許太後擺布,所以,我想要快些嫁出去,所以,我找上了你……”

她說完之後,緊緊等待著陸桓的反應,誰知陸桓隻是笑了笑。

“公主,學生本就知道公主心中不會有我,我喜歡你,和你有什麼關係呢?公主不必憂心。”

殷明鸞愣了一愣,卻說:“難道……不是因為我總去找你,讓你誤解了意思,你才想要喜歡我嗎?”

陸桓搖搖頭:“……也許不是。”

殷明鸞疑惑。

陸桓追憶起來,他第一次見到殷明鸞,是在太和殿上,芸芸學子坐成一片,誰也看不清誰,他一望,卻看見了那樣一雙清澈的眸子,就那樣遙望著他,一眼就隻看到了他。

陸桓幼時喪父,雖然出身名門大族,收到的卻總是漠視的目光。後來人們漸漸看到他,覺得他會有出息而攀附,覺得他恣睢沒前途而厭棄。

他們見微知著,卻獨獨看不見他這個人,一個活生生的人 。

陸桓說:“公主在我一文不值的時候,就看到了我,公主以為嫁我會讓我沒有仕途,卻不曾想過我這樣自甘放棄仕途,不願上進的人,在彆人的眼中是怎樣的一灘爛泥,而公主態度自始至終不曾變過,由是學生感激非常。”

殷明鸞朗朗的目光望著陸桓,輕輕說道:“不,修撰,你不是自甘墮落的人,你是一身傲骨,嫉惡如仇,心懷天下的人。”

陸桓渾身一震。

他心中最角落的一絲不甘和憤世嫉俗,在殷明鸞清水般的目光下,無所遁形。

殷明鸞怎麼會忘記,前世的最後時刻,連深宅裡的她都聽說了陸桓大人的大名。

是那樣天才的少年,那樣的社稷肱股之臣。

殷明鸞有些黯然了。

她本來此次赴宴,是為了找到陸桓,坦白一切,然後看陸桓是否願意用婚事來搭救她。

她會指點陸桓去找李貴太妃,然後在長輩的意見下說服殷衢賜婚。

可是、可是……

她猶豫了。

陸桓,不該是一個一事無成的駙馬。

她因為自己的一己私心,差點釀成大禍。

殷明鸞心緒起伏不定,就連陸桓連續叫她幾聲都沒有聽見,然後跌跌撞撞地往外走去。

她找到一個涼亭,坐下來終於平複心緒。

殷明鸞在涼亭裡閒坐的時候,見一端莊婦人走了過來,她穿得素淨,殷明鸞認出來,這是嫁去永寧侯府的蕭氏,是蕭鬆月等的表姐。

永寧侯府陳氏一族滿門忠烈,在當年世宗征討胡國的時候,陳氏家族男丁幾乎全部陣亡,這陳蕭氏便是當年永寧侯長子的遺孀,如今永寧侯陳平的大嫂。

殷明鸞從前和陳蕭氏沒有來往,這陳蕭氏性子冷淡,今天卻見了殷明鸞,主動走了過來。

陳蕭氏走近來,目光在殷明鸞臉上遊離了一下,露出些微驚訝。

殷明鸞見狀,摸了摸自己的臉,問道:“我臉上有什麼不妥?”

陳蕭氏搖搖頭,笑了笑。

她一看見殷明鸞模樣,竟然覺得和陳平府中一個極美貌的侍妾有五六分相像。

陳蕭氏和殷明鸞攀談起來,講著講著,陳蕭氏不知為何說起了永寧侯陳平,殷明鸞稍微感覺到有些不妥,但是陳蕭氏卻不肯輕易停下來。

殷明鸞對永寧侯的事自然有所耳聞。

永寧侯陳平,三十有五,先頭亡故了一個姓許的妻子。永寧侯家中姬妾無數,還有幾個有頭有臉的貴妾,大的庶子都已經成年了。

當年陳氏一族征討胡國的時候,隻逃回了一個懦弱的陳平。外界都將陳平視為悲情的英雄,可是殷明鸞身為皇族中人自然知道,那是陳平臨陣脫逃。

陳平理所應當地承襲爵位,但是永寧侯的爵位傳到陳平這一代時,他隻能得一個伯爵,世宗念在陳氏為國捐軀,有意優待陳平。

許太後那時候做了一個順水人情,將陳平推到了永寧侯之位。

殷明鸞知道陳平的品行,可是眼下陳蕭氏卻喋喋不休地說起了陳平的英武不凡,還似乎有意提起了他院中的姬妾。

殷明鸞皺了皺眉頭,道:“陳夫人,永寧侯內院中的私事,如何好同我講?”

陳蕭氏愣了一下,然後笑道:“我與公主投緣,想著未來恐怕另有緣分呢,一時失禮,請公主見諒。”

陳蕭氏莫名其妙地來了,又莫名其妙地走了。

殷明鸞回宮的時候一直想著這件事,想到陳蕭氏提到的“緣分”二字,然後有些難以置信地想著,難道陳蕭氏今日是來撮合她和陳平的?

這簡直太過荒謬。

殷明鸞想,自己沒有猜錯許太後的打算,隻是這人選實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殷明鸞的婚約大事如今是由許太後做主張的,若是沒有許太後的首肯,陳蕭氏是怎麼也不能夠擅自做主的。

殷明鸞回到宮裡也想著這回事,問玉秋道:“這兩天可有人到慈寧宮去?”

玉秋稍一打聽道:“除了皇後娘娘和幾位妃嬪,公主,就是許夫人了。”

那日,許夫人出宮後,回到了許府,她先去許紹良房中看望臥病在床的許紹良。她告訴許紹良,已經同許太後說了要將殷明鸞娶進門來的事。

至於許太後的反應,許夫人猜不透。

許紹良聽了卻心中大定。

他自小以來想要什麼都能得到,這時隻滿心覺得許太後會一口同意他的要求。

許紹良在家中養了幾日,漸漸臉上多了些紅顏色,於是和他的酒肉朋友們喝酒慶祝起來。

永寧侯府的陳遇安和許紹良有自小的交情,兩人臭味相投,是不可多得的知己。

兩人黃湯潤了潤喉嚨,許紹良猶自感到暢快,陳遇安卻開始歎息不止。

許紹良笑嘻嘻地看著陳遇安垂頭喪臉,問:“陳兄為何鬱鬱不樂?”

陳遇安說道:“我父親又要續弦一個妻子,姨娘每日憂愁。”

許紹良夾了一粒花生米道:“哎,我可是好事臨門。陳兄知道嗎?我即將娶得一位絕世佳人。”

陳遇安苦笑:“我新得的繼母也是一位絕世佳人。”

許紹良來了興趣:“哦?是哪一位絕世佳人,我可曾見過?”

陳遇安道:“你出入宮廷,應該見過吧,就是那一位上京第一美人,長樂公主。”

“啪嗒”,許紹良筷子上的花生米掉在了桌上。

酒樓的二樓雅間響起一陣騷動,店小二慌忙跑了下來,叫道:“掌櫃的,打起來了,一個挨了拳頭,一個遭了腳踹,鼻青臉腫,嚇死人了!”

許紹良和陳遇安這一出鬨出的動靜不小,裴元白和許,陳兩人相識,探望之下,便知道他們打架的緣故,心中驚疑不定。

回來後,裴元白在院中涼亭站了許久,自說自話道:“可憐我與明鸞婚事皆不由自己。”

他說了這話,心中卻燃起一股憤憤之氣,抽劍砍向了亭中的案幾,木案一刀兩斷。

他下定決心:“既如此,何必不爭一把,這次明鸞一定會願意,她絕不會願意嫁給永寧侯。”

裴元白收了劍,抬頭望月,夜色如許。他心道天色已晚,決定第二天早起入宮,一定要和殷明鸞說上話。

裴元白果然在第二天一早入宮,他托人去醴泉宮傳話,希望殷明鸞能夠到文淵閣見他一麵。

宮女去了許久,裴元白站在文淵閣邊上的涼亭裡,聽見腳步聲杳然而至,驚喜地轉過身來:“明鸞,你終於願意見我了!”

然而他轉身,看到的卻是殷寶華。

殷寶華是從馬場上趕回來的,手中好握著馬鞭,聽見裴元白口中叫著的名字,嘴角一撇,冷笑了一下。

裴元白的臉白了一白,然後理直氣壯起來,臉上帶著些微的冷淡:“嘉陽公主。”

殷寶華氣得一揮手,馬鞭打向了裴元白,卻沒有打到裴元白身上,而是把邊上的樹枝打折了一枝。

打完後,殷寶華用馬鞭指著裴元白,厲聲喝道:“裴元白,彆以為我和殷明鸞一般好欺,若你有負於我,有如此枝!”

殷寶華這一通河東獅吼,驚得滿宮內外皆知。

裴夫人第二天進了宮,小心給殷寶華賠了不是。裴元白則被困在家裡,出都出不來。

不久之後,陸桓也聽說了這件事。

他回想起那日在安國公府裡看見的殷明鸞,那時候殷明鸞一臉愁容,是不是就是因為這件事?

他卻太過遲鈍,沒有看出來。

陸桓在家中喝悶酒,正在小酌之際,林四郎登門拜訪。

林四郎見陸桓眉間有鬱鬱之色,驚奇問道:“修撰你怎麼了?”

陸桓歎息一口氣:“我原本以為放棄仕途就能夠滿足我所願,但是……”

他將桌上的杯盞拂去,握住酒壺往嘴裡灌。

永寧侯位高權重,而他隻是區區一書生。

林四郎不知道陸桓在憂愁什麼,他為陸桓斟酒,說些閒語笑話:“今日我碰到一個跛腳算命先生,他道我近來有禍事,莫不是陸修撰要做什麼驚天動地之舉?”

他見陸桓已經醉得不輕,自己扶著他往屋內走,喚來丫鬟奴仆給他收拾。

林四郎將陸桓從身上掰開,說道:“以陸郎之才,何事不能辦到呢?何必枉自嗟歎。”

林四郎回到自家宅院,正要洗漱睡了,卻見院裡丫鬟驚慌跑了過來,說道:“少爺,老宅裡的管事王林過來了。”

林四郎一驚,深夜趕來,必是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