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 33 章(1 / 2)

養丞 寧遠 14483 字 3個月前

和前幾日養生補湯不同,今天唐見微送來的可都是夯實的硬菜。

第一道菜是炸藕合。

這耦合便是把藕切成一指寬的厚片,再將厚片從中切一刀開口,但不完全切斷,變成夾餅之形。將豬肉餡夾在兩片藕之間,外麵裹上麵糊和蛋液,入油鍋炸成金黃。

這炸藕合外酥裡脆,配合唐見微調製的酸辣醬一塊兒入口,爽嫩可口,極其下飯。

第二道菜,唐見微稱之為“水煮魚”。

“這黃湯看上去不像是水,倒像是酒。”童博夷認真揣度,“可是又沒有酒味,難道是茶?”

唐見微站在童少懸的身邊說:“其實是油。”

“油?”

“對,這一盆黃湯其實不是水,而是胡麻油。之所以成為‘水煮’,是因為魚片和配菜都是用水煮熟,再淋上熱油提味。”

“這麼一大盆都是胡麻油,阿慎,真是辛苦你了。”宋橋年輕的時候也下過庖廚,知道胡麻油榨起來耗時費勁又花銀子,故整個大蒼也隻有皇城國宴上偶爾能見著油炸或者煎炒的烹飪手法,平民百姓用的更多的是蒸煮之法。

唐見微笑道:“阿娘見外了,阿慎沒什麼其他愛好,自小就好一口吃。為了吃到順口的菜,阿慎不怕辛苦。在吃這魚之前有件事需要提醒一二。這魚雖然名為水煮,實則鋪了花椒和蜀椒,再由熱油澆淋。表麵上不顯燙嘴辛辣,吃起來還是需要留意一些,不然的話舌頭和喉嚨得要受罪了。”

這花椒遍地都是,乃是國產香料,從北到南都可以買得到,也是平日裡大蒼百姓最喜歡用的香料之一。

而蜀椒還是唐見微從博陵帶來的那些,已經所剩無幾,夙縣這兒的市集她已經逛遍,根本買不到。她一直都非常省著用,這一回一大盆的水煮魚,也隻舍得放三四根下去。

不過這竄天紅也不需多放,隻要三四根便可以營造一大鍋的辣勁。

夙縣雖處東南,但依山傍海,夏季濕熱冬季濕冷,每年天氣轉涼之後,百姓們便喜歡吃辣激熱,扛過寒冬。

土生土長的夙縣人童長廷本就嗜辣,早就被麻辣的香味弄得一顆心蠢蠢欲動。滿懷期待地夾了一片魚肉,小心翼翼地入口。

魚肉並非入口即碎,而是頗有韌勁。魚肉無刺且肌理飽滿,相當有嚼頭。

正如唐見微所說,這魚肉看似溫涼不驚,其實相當燙嘴。

這種燙和辛辣、麻辣感瞬間征服了童長廷的味覺,唇齒之間香味滿溢,直辣的雙眼泛淚,鼻涕狂生。

有種自虐的快樂隨著一口口吞噬魚肉的動作,於不知不覺中裹挾了進食者。

這魚肉肥美卻不膩,更重要的是完全沒刺,讓進食變得毫無障礙。

嘴唇都被麻得失去知覺,還是沒法停下進食的舉動,童長廷隻顧著吃,沒發現自己的模樣已經相當失禮。

宋橋趕緊拿了手絹過來,幫丈夫擦抹乾淨。

“你瞧瞧你,多大的人了,怎麼在孩子們麵前吃成這樣。”宋橋好奇,“有這麼好吃嗎?”

童長廷還被辣得吸溜吸溜個不停,指著水煮魚道:

“你試試,真的很過癮!”

童博夷看阿耶這模樣,對水煮魚更好奇。

花椒的味道他很熟悉,但這紅色的是什麼?

聞起來有種危險的氣息……

看阿耶吃完之後既痛苦又興奮的模樣,他更加心癢,夾起一片魚片小心地放到嘴裡。

童少潛看他這樣子,笑道:“大哥,你這是怕被魚片咬了嘴麼?”

若是在平時,童博夷早就跟童少潛互相拆台了。可魚肉入口,感受著麻辣的刺激填滿整個口腔,隱隱約約有些獨特又熟悉的滋味混合在這香味之內,讓童博夷隻顧著品嘗美味,根本不在意妹妹說了些什麼。

宋橋和童少潛也嘗了魚片,很快額頭上開始冒汗,但嘴上卻停不下來。

“這紅色的是什麼……”童少潛用箸指著蜀椒問道,“為什麼,我的嘴腫了!”

唐見微便跟她解釋,這是產自遙遠蜀地的一種辣椒,名叫蜀椒,她用的是蜀椒的一種,也是辣度最高的竄天紅。

童少潛很少吃辣,對辣也不太感興趣,可這竄天紅卻和她以往吃過的辣味全然不同。

辣得香,辣得過癮,辣得她頭皮發麻的同時,還想要更多!

宋橋的嘴也在發紅發腫,相對於童家其他幾位而言,她算是個克製的人,放下箸稍微歇一歇,免得再吃下去麵目猙獰。

趁機也回味一番,這水煮魚除了新鮮直接的辣之外,還有一股濃鬱的、讓人欲罷不能的熟悉香味。

宋橋問唐見微那香味到底是什麼,還沒等唐見微開口,童少懸便提前將自己的猜測說了出來。

“是蔥油,對嗎?”

唐見微點頭微笑:“夫人猜的對,就是蔥油。”

童長廷讚道:“原來加了蔥油。我就說這辣中帶著焦香。那這魚是什麼魚,為何肉厚緊實,絲毫沒有腥味,甚至連刺都沒有?”

唐見微道:“這是烏鱧,便是我們俗稱的黑魚。這黑魚是我昨天在市集上尋來的,不是普通養在池塘裡的魚,而是培育在水草繁茂的淺水河內,又是食肉魚,故嘗不出土腥味。黑魚不僅可以滋補調養,還能生肌補血,很有營養。其實它也是有刺的,隻不過它的刺較彆的魚少了許多,隻有主骨以及與主骨連在一起的刺。”

童少懸抬頭看她:“所以你是把黑魚的刺全部去掉了嗎?”

坐在胡椅從下往上看的時候,童少懸的眼睛不自覺地睜大,仿佛又憑空小上了好幾歲,讓唐見微一時有種想要撫摸她小腦袋的衝動。

幸好忍住了,不然的話這畫麵也太過溫馨,充滿母慈子孝的意味,讓她正坐在對麵的正牌阿娘心裡該怎麼想。

“是,全部剔掉了,並不費事兒。”唐見微小聲回答,“夫人不用擔心我。”

童少懸沒有說話,重新將注意力轉移到她的碗中。

剩下的一個湯,便是用這黑魚的魚頭燉成的湯。

不過出自唐見微之手,必定沒那麼簡單。

將黑魚的整顆魚頭從中間剁成兩瓣,入湯,放入薑片和胡椒。再嗑兩枚蛋,打散之後倒入湯中。

魚頭複雜獨特的美味,和胡椒濃烈的口感,以及濃稠的蛋液交織升華,一口熱湯入肚,所有的潮濕寒冷一掃而光。

唐見微今晚準備的那幾樣家常菜實在是太入味,太適合一家人熱火朝天圍坐在一塊兒吃飯。

據說前朝因為女性在出嫁之前不宜見到他人,所以即便在家裡也都是分食,自己吃自己的。

大蒼建國之後,女性可以經商入仕,男女大防的風氣也逐漸消弭。

高挑的胡桌胡椅在大蒼境內風靡之後,熱熱鬨鬨的舉家合食很快代替了分食。

唐見微看著童家人吃得相當熱鬨,互相議論著,給彼此夾菜,她也挺開心的。

不過還未正式過門,她不方便在此逗留,便向大家告辭,明日再見。

童家人見她辛辛苦苦用心做了兩菜一湯端過來,結果連坐也沒坐下,這就離開了,紛紛看向了童少懸,用眼神將她催起來。

童少懸:“……”

身後的熱鬨隨著腳步很快消失,唐見微的笑容也在黑暗吞噬臉龐之時慢慢僵硬。

一家人和和美美地坐在一起吃晚膳的場景,好像不久之前她也經曆過。

那時候,她也有耶娘也有姐妹,也有家。

她也不是生下來就一個人。

從前廳出來之後,倏然被冷意包裹。

有些細雨從漆黑的天際飄下來,落在童少懸送給她的棉襖上。

夙縣的雨都和博陵的不太一樣,博陵的雨說落就落,一顆顆比豆粒還大,連著北風迅速下成瓢潑之勢。

而這裡的雨很細很綿,輕易便在眉毛和睫毛上停留,弄得人發癢。不像是雨,更像是霧。

前段時間她還跟紫檀說,這夙縣氣候炎熱,都入秋了還常常熱得人一身汗,說不定到了冬天連炭盆子都不用起。

沒想到才過了多久,一場秋雨灑下來,氣候驟然變化,即便穿了襖子,也凍得她直哆嗦。

如果說博陵冬季的冷是寒風和冰雪交織的拳頭,是直接打在臉上的冷,那麼夙縣的冷便是鑽進骨頭縫裡,鑽進心裡的蠱蟲,讓人五臟六腑都結冰,血裡麵都滾著冰渣的冷。

唐見微覺得自己穿的已經不少了,沒想到一陣冷風過來,還是將她吹了個通透。

來夙縣之後,她似乎一直都很忙。

忙著跟童家人打交道,忙著和童少懸你來我往地互相擠兌,忙著出攤忙著賺錢……

等她再回首的時候,秋季都已經走到了儘頭。

年不遠了,給她留下刻骨之痛的天顯六年就要過去了。

她曾經習慣的那個溫暖之家,那些本該屬於她的寵愛,也被封在了黃土之下,永不複來。

唐見微抬起頭,想要找到耶娘教她識彆的第一顆星星,可是望了許久,除了如墨一般的黑之外什麼都沒找到。

古老的傳說不都是那麼說的嗎?

家人去世之後會變成天上的星星,隻要想到見他們的時候,抬起頭便能夠看見。

家人們永遠會守護在身邊。

所以那些傳說都是騙人的,都是自我安慰的謊言罷了。

她根本看不見,感覺不到,什麼都沒有。

失去了便是永遠失去了。

她低下頭,自嘲地笑笑,想要快步離開之時,驟然聽見有人喊她的名字。

“三娘。”

唐見微的心尖被這一句溫柔的呼喚敲開了一個小小的缺口,驚顫又酥軟。

是她的家人在叫她!

唐見微立即回眸,米黃色的紗燈將竹林照成了一片接近於白的顏色。童少懸還戴著去書院時戴著的青色襆頭,身著緊腰胡服,腳踩小皮靴。

薄薄的紗燈裡燭火被風吹得忽閃忽閃,童少懸比巴掌臉還要小一圈的臉上,那雙櫻唇尚未張啟,藏著些羞澀感的靈動大眼睛裡仿佛已經代替主人說了話。

原來是童少懸。

唐見微眼眸內驚喜又期待的光很快熄滅,換成了溫和。

但方才那一瞬與往日略有不同的表情,還是被童少懸捕捉到了。

她大概能猜到唐見微因何露出脆弱的神色,或許是與她稱呼改口有關。

三娘。

童少懸很感謝她為童家做菜,也有意緩和彼此的關係。畢竟隨著年關將至,她倆大婚之日也快要定下來了,與其整日像冤家一樣,還不如好好相處。

再說,她也不可能一輩子不改口。

唐見微已經喊她“夫人”好一陣子了,她不過稱呼一聲“三娘”罷了,不太過分親密也不疏遠,還是很合理的。

沒想到這一聲三娘,卻讓那個唐見微不痛快了。

剛才離開前廳的時候,童少懸就注意到了,唐見微在看見童家一家子其樂融融之時,露出了一瞬間,可能連她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