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子領了六個小丫頭片子送到二門外,自有一個穿著打扮比先前那人更富貴些的婦人接領過去。那婆子指著婦人道:“這是太太的陪房,你們叫吳大娘。”
吳新登家的板著一張臉兒,催促道:“快走,快走!跟我去向太太磕了頭。”說著徑自入了垂花門,垂花門內兩邊是抄手遊廊,當中是穿堂,但吳新登家的並不許她們從遊廊上走,反沿著一處極窄的夾道走。
三轉四繞,行至一處大院落前,上麵五間大正房,兩邊廂房鹿頂,耳門鑽山,四通八達,軒昂壯麗1。並不進去,離院門還遠,吳新登家的就抬起下巴朝前點點。
花珍珠見狀,忙跪下碰頭,餘人皆有樣學樣。
吳新登家的招手把在廊下靜候使喚的仆婦叫過一個來,道“你們給太太磕完頭,就算是榮國府的人了。跟著這嫂子去罷,好生學規矩,亂跑打死。” 她說話時,眼睛不瞧著幾人的臉,很看不上的樣子。
又經了兩三道手,六人才見到這段時日照管她們的老宋媽媽。老宋媽媽這裡另還有兩個家生子在聽教,說過兩日就進去當差了。
進來頭一件事,就是剃頭洗澡,說是外頭的都不乾淨,怕把什麼虱子、跳蚤帶進府裡來。
幫忙的兩婆子一看就是做慣了粗活的,像給豬脫毛一般,摁著一群小丫頭,扒了衣服狠命涮洗,疼的朱繡忍不住在浴桶裡縮縮,背上就挨了兩巴掌,當即火辣火辣地疼,再之後饒是那婆子手再重,搓破皮,朱繡也不敢躲了。
她們穿來的衣裳鞋襪通通都要被扔出去,朱繡唯恐自己的荷包也要被扔掉,洗澡時偷偷好話央求婆子,那婆子隻拿眼上上下下地打量她。朱繡蹲在桶裡,一絲不掛,饒是她自認臉皮厚些,也禁不住背地裡羞惱。好在婆子已聽說這些新采買的丫頭裡麵,興許日後就出個飛上枝頭去伺候寶二爺的,也不願得罪狠了,手底下鬆鬆就把那荷包還給朱繡了,隻是荷包裡的東西都掏出來扔了。
朱繡原來塗得石榴皮汁都被搓掉了,用力之狠,可見一斑。幸而洗完的六個丫頭頂著隻剩毛茬的頭,皮膚都通紅通紅的,她在裡頭,毫不顯眼。
老宋媽媽還算慈和,挨個讓丫頭近前說話,敘過年紀、來曆。兩個家生子看戲似的在一旁嘰嘰喳喳、指指點點,老宋媽媽也不理會。
輪到朱繡,聽聞朱繡會些灶上手藝,又認識一些些字兒,老宋媽媽笑的一臉褶子,花珍珠也忙忙抬起眼去端量她。這幾個,除了花珍珠和朱繡有名姓,旁的都沒有大名,老宋媽媽隻道以後當差自有各家的主人給起名,先渾叫著。這裡頭,笑眼兒已八歲,朱繡七歲,花珍珠比朱繡小一歲,另三個都更大些。
果然是國公府,就是比彆處要氣派些,雖隻是給未當差的小丫頭暫住的地方,屋子也很敞亮,還不是通鋪,竟個個有自己的床帳。六個丫頭三人一間,朱繡和笑眼兒自然一處,那抱團的另四個卻得分一個出來。
誰也想不到,竟是花珍珠主動站出來,溫溫和和的道:“我一見朱繡姐姐就覺得親近。我又年紀最小,不敢要姐姐們的強,我過去住罷。”另三個有感激的、有撇嘴的,亦有後悔的——她們再不知事,也曉得識字的丫頭片子是個稀罕物,保不齊就出人頭地了,現在走近些,說不得日後還能提攜提攜自己。
這姓花的丫頭也忒奸猾了,昨兒說悄悄話時還瞧不上人家呢,現在見了好,就跟蒼蠅見了屎一樣,巴巴撲上去了。
花珍珠一開口,朱繡心裡就有些失望:她耳朵靈,昨天晚上分明聽見花珍珠也排揎過她倆個,若是花珍珠一直不搭理她們,她還高看上一眼,眼前這人熱絡討好的模樣,反而叫朱繡覺著有些兒可怕。
聽她說的那話,兩麵討好,是直白的很。雖在大人眼裡,還顯得很稚嫩做作,但這花珍珠可不比朱繡這個內裡二十啷當的社會人,才隻有六歲,就會這見風使舵、兩麵三刀的把戲了,可不駭人?日後的“西洋花點子哈巴兒了”現在年紀尚小,就有些征兆了。
朱繡心裡淡淡的,但臉上也沒表現出來。倒是笑眼兒,竟然也像是不大喜歡花珍珠的樣子。後幾日,趁著沒旁的人,朱繡偷偷問她緣故,笑眼兒道:“這個花妹妹又巧又伶俐,但我見了心裡頭就是親近不起來。我想著以前常聽我娘說‘刁巧伶俐奸,不勝忠厚老實憨’,許是因為這個。”
聞言,朱繡逗她:“我就不伶俐不巧啦?你怎麼不怕我?”這妹子簡直跟牛皮糖似的,粘她粘的緊,朱繡做什麼她也跟著做什麼,隻差沒跟著進茅房了。
誰知笑眼兒理直氣壯的道:“我見你就跟見了我娘一樣,心裡頭踏實。原先在柴大娘那裡,你誰都不搭理,我才不敢,後兒你果然就救我了,我就知道,你跟我娘一樣了。”笑眼兒原來在家裡,隻有她娘對她好,雖然不敢把穩婆的手藝教給她,但旁人打罵她的時候她娘從來都是護著的,後來她爺病了,賴她克的,也是趁她娘給人接生不在家時才能把她賣了。笑眼兒雖老實,卻最清楚誰對她好。
朱繡心說,您可彆,我還小呢,真不願當您娘!聽這姑娘說的這話,真讓人啼笑皆非,不過這姑娘憨歸憨,小動物的直覺還是有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