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節婦(1 / 2)

是日, 因貴妃新喪, 賈母鬱鬱寡歡,病了兩場。賈赦、賈政侍奉床前, 都是孝子模樣。寧府賈珍與尤氏也是日日來看視, 奉些新鮮吃食哄賈母入口。賈母老懷欣慰,這病才漸漸好了, 下令治了兩桌素席,合家關起門來,一是為賈母心疼胡子都白了的兩個兒子這些時日的辛苦;二是要大家商議一回, 族裡失了娘娘,又無出息子弟, 日後出路如何。

榮禧堂分內外擺下,外麵賈赦、賈政、賈珍、賈璉、賈蓉、賈蘭,裡麵是賈母、邢王二位夫人、尤氏、鳳姐、李紈與湘雲。另有一個賈寶玉, 先前還在外麵同父兄侄子一起, 後賈母見他多日懶懶的,怕他在外頭又受他老子的氣, 忙叫了進去,仍是心肝肉的摟在懷裡。湘雲已不是之前的嬌客, 如今身為寶二.奶奶, 隻有站著服侍太婆婆、婆婆的份,看寶玉那樣,抿抿嘴心裡著急:這等關係宗族的大事他不和老爺在一處商議,反到女眷這裡來是什麼道理?這麼大的人了, 還是這樣撒嬌弄癡的做派,難道能一輩子不操心隻教人捧著寵著嗎?

李紈心裡高興,賈蘭被老爺叫到身邊坐著,就是不能進言,也算正經參與宗族大事了,可見老爺很看重嫡長孫。

賈母吃了一杯素酒,看堂下兒媳孫媳,不由得歎道:“想前些年娘兒們一起,一屋子幾都坐不下,是何等熱鬨。今日看來,咱們家的人太少了,叫我好沒意趣。”

王夫人同尤氏商議,待要再叫幾個人來,賈母道:“雖是族親,隻她們不大到咱們府裡來,乍一叫進來,隻怕唬的不敢說話,更沒趣了。如今把圍屏撤了,一家子骨肉,那些腐儒們講的規矩,咱們今日也不用理會,索性大家一起說話。”

十六扇厚重楠木圍屏被婆子小廝抬下,賈母在上麵居中坐下,左下首為男丁,右下首坐女眷,團團圍住,果然不覺忒冷清了。

隻賈璉心內不虞,他身上還有差事,因貴妃薨逝,連鳳姐都得回來,他隻能向上官請告,得了一個月的假。本來前幾日就該回府衙應卯,隻是老太太說病了,拘著兒孫不叫離了眼。賈璉隻得托同僚再請幾日,說“害肚曆”,幸喜他頗得上官喜歡,才又得了五日之期。好不容易老太太好了,又弄這席麵,賈璉心已不在榮府,隻覺這是荒廢時日的敗舉,故而其他人高談闊論時,他隻垂眼閒聽,不出聲兒。

鳳姐不知怎的,今日一直覺得心驚肉跳,去大廳外頭張羅酒菜時,伸手把豐兒拉到旁邊,急忙囑咐:“你跑快些,家去把你平兒姐姐叫上來,你們倆跟著我。叫興兒、彩明跟在你二爺後麵服侍,打發隆兒、慶兒兩個出去,在府外茶樓酒館裡坐下,看著些動靜,我隻怕不好。”

豐兒也是她的心腹丫頭,聽這話臉唬的都白了,忙道:“奶奶這話怎麼說?二爺昨日還說,雖然府裡日益落魄,但落魄有落魄的好,隻怕能安穩躲過大風浪去。這……”

鳳姐忙道:“我這會子心跳的厲害,寧可信有,等事到臨頭時,咱們還有些防範。若是虛驚一回,也隻當咱們合計這些日子,演練一次罷了。你快去!”

鳳姐不提,旁人便不知:她往日經過好幾遭的奇事。賈璉燒妖鏡那回,她就有感陰私報應的話;蓉哥媳婦秦氏死前托夢,雖嚇的她半死,可從那之後,她開始為自己一房打算;她去年夢到一棵極繁茂的丹桂,誰知之後被朱繡的嬤嬤把出有了身孕;孕中不辭辛勞為妹妹們打算,果真安安穩穩的生下了哥兒……這一樁樁一件件,鳳姐偶然間想起,也覺神奇,她老有種其實這些年走的路是偷來的感覺——若依她閨閣時的脾性,必然不肯這樣韜光養晦,卻要風光畢露才好。

豐兒忙從後角門出去,一溜煙的去告訴平兒。平兒慌了一下,立刻強自冷靜下來,把銀匣子拿出來,給了六個人各分了一把銀角子,又多給隆兒、慶兒兩人十兩,命他倆快出去。

又掩上門和豐兒換好衣裳,兩人的中衣都縫了夾層,藏了兩張薄薄的銀票子。厚底的鞋子裡把硬鞋墊子摳出來,往裡頭塞進去十來個方整的銀角子,這鞋底是用黃楊木鑲的底子,原就是丫頭們在雨水多的時節常穿的。豐兒把硬鞋墊塞回去,又墊一雙布的,將鞋穿到腳上,走了兩步道:“不硌腳,就是沉的慌。”

平兒且顧不得,把兩人頭上手上的首飾都擼下來,扔回妝匣裡,儘數換上不顯眼卻實誠的銀簪銀鐲。收拾立整了,才領著豐兒往外出。豐兒看著妝匣裡蝦須鐲、金折絲桃花簪、金累絲釵環等,由是不舍,忙拉住平兒的手道:“咱們不把這些藏起來?”

平兒啐道:“又犯小家子氣了!二爺和奶奶怎麼說的?咱們把細軟藏起來,當誰看不出端倪呢?”又推豐兒:“奶奶等著呢,咱們快走。你也彆眼睛拔不開,若是無事,我就把我那套金廂折絲的頭麵送你,到你出嫁的時候給你當嫁妝!”

豐兒紅著臉啐一口,跑出去等平兒。平兒拿著大銅鎖鎖門,關門時往房內環顧一回,心裡也可惜:這屋裡擺件,還有散放的金銀首飾、綾羅綢緞,以及銀箱錢匣,統共算起來也得五六千銀子才能置辦的上,隻不知會便宜了誰。

隻是二爺千叮萬囑,千萬彆因小利壞了大事,以二爺和奶奶曆年的積聚並梯己,這屋裡若是空蕩蕩跟雪洞似的才真的招人懷疑呢。

“你怎麼上來了?”湘雲正命婆子快提兩壺滾水上來,以備老太太和老爺喝茶。就看到平兒進來,忙笑問。

平兒因笑說:“我們奶奶身子還虛,我隻不放心,在家裡也坐不住,越性上來侍候罷。”

說著就往鳳姐那邊去,湘雲冷眼看她把瑣事都接來,忙前忙後,她主子倒能做到廊下歇著。兩廂一比,自己形單影隻,心裡想道,寶玉不作法,屋裡的丫頭越發胡鬨,得自己出麵才能降伏的住,多幾回,那些刁鑽丫頭不得深恨自己。若不然把翠縷和麝月提拔起來,她們做了通房,必然出頭,這一料理,眾人就把往日自己的恨暫可解了。又能得兩個膀臂,也可像鳳姐這般兜著手叫她兩個服侍。

鳳姐看平兒兩個的妝扮,心下遂意,又怕她倆跟這裡穿金戴銀的媳婦丫鬟比顯得忒暗淡,忙作勢抹眼睛道:“你們很好,都妝扮的素淨些,也算是咱們對娘娘的心。”

湘雲遠遠聽見,不太自在,摸摸頭上的攢珠銜紅寶累金鳳,還有腕子上叮當的四個金鐲玉鐲。看鳳姐主仆三個皆是素銀的首飾,她們一房還是哥嫂呢,自己作為弟婦,著實不該。隻得窺空回房,趕著換了些銀飾白玉頭麵。

翠縷正看屋子,見湘雲回來,忙拉住,悄聲道:“奶奶先前很喜歡那對折絲燈籠耳墜子,四兒那丫頭今早不知跟二爺說了甚,二爺叫我開了匣子賞給那丫頭。我才說要回明奶奶,二爺就惱了,我不敢違拗,隻得給她。四兒那狐媚子眼下已戴上出去炫耀了。”

湘雲心裡煩悶,又不好責怪翠縷,隻道:“你外頭去,我把妝匣子收一收放起來,二爺再問你隻實說不知就是,叫他來告訴我。娘娘薨逝,咱們原有功服,很不該穿戴這些,我收起來等日後用時再拿出來。你也回屋子把衣裳釵環換上素淨的來。”

湘雲想起這屋裡博古架上確有一個暗格,把那些貴重首飾並她這些年攢下的梯己、以及賈母給的二千銀票,儘數都藏進暗格裡,隻留了些尋常東西在妝匣裡。自語道:“縱有知道這暗格的,敢拿裡頭的東西的,可就是賊偷了,攆出去都是輕的。”

翠縷生了一肚子氣,回到她屋裡,換上衣飾。呆坐一回,也賭氣把細軟都拾掇起來,用黑布紮起來,桌子上摞椅子,椅子上摞繡凳,把那小包袱扔到房梁上去了。才顫著腿下來,心裡已是後悔,隻是橫梁忒高,方才賭氣還能施為,這會子看一眼就抖,靠自家根本彆想拿下來了。不免又氣哭一回,想著明日求二門的小廝幫忙取下來。

一時回到廳上,賈政看見本府裡三個小輩媳婦都穿著的樸素,暗暗點頭,覺其有心。尤氏今日打扮的也不算出格,雖不是銀飾,卻隻用一根小指粗細的金簪把頭發綰了起來,另外簪了幾朵絨花,並無紅寶綠翡這樣的妝飾。

賈政一眼望見仍舊頭戴紫金冠、身穿竹青袍服,動作時露出裡頭血點子般大紅褲子的寶玉,氣的一咬牙,隻顧慮著賈母,不敢拉他出來叱責。

這時候還早,李紈、鳳姐、湘雲張羅一回,仍往廳中來侍候賈母等,大家坐下喝茶說話。

賈母因道:“娘娘雖去了,到底留下了公主,咱們家裡的人心不能散了!前幾日打發人去接幾個丫頭,二丫頭和四丫頭病著,三丫頭又和她女婿往南邊看女婿姑媽去了,竟一個都不能回來,我這心跟刀割似的。尤其她們大姐姐去了,我心裡更記掛這幾個孫女。璉兒明日仍往鄧家去接你二妹妹,四丫頭和林丫頭那裡,鳳姐兒去接。我這老厭物都好了,她們身強力健的,必然也好了的。你們分頭去接,定要給我把人接回來。我看見孫女,才高興,不然是不依的!”

賈璉垂著頭,一心不耐,卻仍要應付著答應。

賈母又看鳳姐,鳳姐黃著一張臉,站著都氣籲籲的,正要說話,賈母已皺起眉頭道:“鳳丫頭忒孱羸了些,正用你的時候偏指望不上!雲兒去罷,你與你林姊姊和四妹妹從小兒一處長大,她兩個見你去必然喜歡。”

賈赦百無聊賴的擺弄茶盞,聞話,插言道:“甚麼二丫頭,那是我們長房的大姑娘。原是二弟的主意,府裡上下都教知道了,老太太也改了口罷。”

賈母素知這大兒子是個混賬無賴,常在背後嘀咕些偏心之語,此時也不理他,隻吩咐湘雲。

吃過兩回茶,賈母正要說請探候福佑公主的事,忽然聽見外麵亂糟糟的,似有許多人聲,還有驚叫哭喊之聲。不免觸怒了情緒,命賈璉去看,把膽敢鬨事的都打板子攆出去。

賈璉尚未出門,賴大同二門上的家人已連滾帶爬的進廳,慌張嚷進來說:“不好了!錦衣府的司官帶著不知多少番役兵丁闖進來了,請太太們快快回避!穿靴戴帽的就進來查抄家產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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