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千秋一夢(2 / 2)

——若能無所偏愛,則再不會為塵世憂苦。

玄寧的冰冷無情溢於言表,而沈漓安的疏離冷漠,則藏在了完美溫潤的麵具之後。

直到那一日,盛鳴瑤用無情嘲諷的語氣揭開了沈漓安最醜陋的傷疤,可在夜幕之下,鮮血淋漓的往事再次將沈漓安籠罩。

【——我在看滿天星河流淌,我在尋日月暗輝光芒。】

【——我在想啊,再也沒有生而為人,比活在這世上,更有趣的事情了。】

在思過崖半年,少女清脆張揚的語調總在沈漓安耳邊反複回響,他對著皓月繁星,終有一日確認了自己從不敢辨的心意。

——不是對師妹,而是對一個喜歡的女子。

說來可笑,麵對玄寧時,沈漓安嘴上說著冠冕堂皇的大話,可他心中喜歡的,同樣是那個即便跪於正殿、千夫所指時仍不屈服的盛鳴瑤,是哪個會在冷言冷語的決裂之後,仍出言安慰他的盛鳴瑤。

誰知,如今舊日笑談儘被時光湮滅,彷徨之下,再不見故人。

【……可師兄也該知道,極致的溫柔在某些時候,亦是利劍,同樣會將人傷得鮮血淋漓。】

那日盛鳴瑤的話語浮現在了沈漓安的耳畔,字字清晰,揮之不去,似是打定主意要將沈漓安的靈魂撕成片片碎屑。

前二十多年,沈漓安因自己無法護住師妹而歉疚黯然。

他的腿傷,分明就是自己的懦弱的象征,再不濟也是與朝婉清的私人恩怨,卻不想竟然被盛鳴瑤一個‘外來者’記在了心裡。

——為什麼死去的人偏偏是最無辜的盛鳴瑤?

——為什麼死去的人不是多嘴多舌的朝婉清?

——為什麼死去的人,不是罪孽深重的自己?

世事難料,命運弄人。

沈漓安捂著眼睛,嘴角勾起,弧度越來越大,可手背上卻出現了條條痕跡,若不仔細辨認,大抵會以為是月光流淌。

“我如今知道了。”

“求你……聽我懺悔。”

往後餘生,所有沈漓安活著的日子,皆是心魔。

……

……

鬆花釀酒,春水煎茶,又是一年秋日,又有一批外門弟子即將到來。

玄寧真人看著地下或是躍躍欲試,或是惴惴不安的新弟子,眼神平靜,手中不由撫著掛在身上的龍紋玉佩,漫不經心地走了神。

——剛拜入宗門時,盛鳴瑤那個丫頭到底是什麼表情呢?

一向懶得記住這些細碎小事的玄寧真人頭一次認真而執拗地試圖憶起一件事。

然後,玄寧竟發現,他什麼也想不起來。

當時高高在上的仙人們,哪裡有空去觀察顧忌一個小丫頭的心情呢?

自始至終,沒有一個人在乎過盛鳴瑤的想法,沒有一個人問過她“願不願意”。

底下的弟子看不見上首仙人們的神色,唯有暗中注視著玄寧的常雲和丁芷蘭對視一眼,悄悄搖了搖頭,無聲歎息。

在盛鳴瑤死後,不過幾日之內,玄寧就恢複了正常,表現的如往日一樣淡漠,似乎根本不在意盛鳴瑤的離去。

越是如此,常雲反倒越是心驚膽戰。

海平麵上的冰山往往也露出那一角,無人知曉深藏在水底的觸目驚心。

若是玄寧爆發出來倒也好,他越是壓抑,深知玄寧脾性的常雲越是擔憂。

這份擔憂偏偏不能訴之於口,常雲也隻能裝作一切如常的模樣,假裝一切都未發生。

有時假裝盛鳴瑤並未存在過,有時假裝盛鳴瑤不過是出門遠行。

對於這些特殊的關照,玄寧並不在意。

其實玄寧並不需要常雲那些小心翼翼的關懷,也確實不像他們想的那麼心痛。

玄寧的道心,早隨著盛鳴瑤跌落在了靈戈山下,再無蹤跡。

在最初意識到這個往日裡庸俗不堪的弟子居然擁有了罕見的品行道心時,玄寧是驚奇的,甚至帶上了幾絲荒謬。

後來見到盛鳴瑤在擂台上大放異彩,卻習得了旁人的劍意,玄寧開始覺得不適。

這樣的璞玉、這樣符合他性情的弟子,合該烙上自己的印記。

在最初的日子,玄寧確實是這麼想的。

“一個符合心意、有幾分像樂鬱的弟子”就是玄寧對於蛻變後的盛鳴瑤的全部期待。

然而這世間的一切總不會按照人心中規定的路徑前行,在聽見盛鳴瑤那肆意張揚的“料蒼天見我應如是”,以及試圖撼動大道的狂言妄語之後,玄寧許久不曾泛起漣漪的心弦就已經開始顫動,他開始期待。

期待這個弟子,究竟能做到哪一步。

不知不覺間,玄寧對盛鳴瑤投入了更多的關注。

——直到盛鳴瑤竟以練氣之體,抵抗魔氣。

要知道,就連當年被譽為“天才”的樂鬱都禁不住妖物的誘惑,可同樣性情狂妄的盛鳴瑤偏偏守住了本心。

這一次,玄寧沒有被拋棄,有那麼一刻,他甚至覺得大道非孤,終將有人認同自己,與自己一起,攜手同登蒼穹。

……

【玄寧,你究竟在透過我看誰?】

“盛鳴瑤。”

這三個字盤旋在玄寧的舌尖,終於輕輕地飄散在了空氣中。

不是贗品,不是替身,盛鳴瑤是最讓玄寧驕傲的……弟子。

從此以後,靈戈山巔葬著玄寧最敬仰的師父,靈戈山下,埋骨著最讓他驕傲的弟子。

天上地下,獨留玄寧一人在人間,孑然一身。

縱使玄寧再不願承認盛鳴瑤的離去,可在遍尋無果後,心中也早已有了有了結論。

靈戈山下,萬丈深淵,無人知道那裡有什麼,因為自建宗以來,那裡從來都是禁地。就連玄寧的師父廣任真人,過去也隻笑得高深莫測:“那裡啊,不能動,不能探,不能妄為,那可是我們般若仙府的立宗之源。”

……

玄寧再次站在靈戈山巔,對著空曠地山野,短促地笑了一下,又給自己倒了杯茶,特意在裡麵加了點桂花蜜。

他從前並不喜歡這些東西,總覺得太過甜膩,如今倒也能接受了。

明明知道有些情意經不得反複回味,然而或許玄寧真的是天生反骨,他偏偏忍不住想起錯過的那些日子。

原本塵封在記憶中的過去被取出反複回味,站在記憶中的主人公就連曾經的淺薄也成了直率,無知也變得可愛,肆意疏狂的眉眼更是玄寧永遠觸碰不得的夢想。

不至於到茶飯不思那麼黏膩的地步,也沒有衣帶漸寬那麼熱烈,隻是很偶爾的想起,稀薄的像是靈戈山上的秋風。

不猛烈,也不像當初樂鬱那般瘋魔,秋風一般,偶爾來上那麼一陣,吹落枝頭枯葉遍及滿地,但風總是不見蹤影。

風沒有形態,更無情狀。可風所過之處,總是留下了淺淺的痕跡。

玄寧又一次站在靈戈山的山頭,眺望遠處,入目所及是蓬萊縹緲,海運天池。

俯首向下,隻見無邊際的黑暗,好像一頭深淵巨獸,正肆意咆哮著向他挑釁,嘲笑著他的軟弱。

但凡玄寧再向前一步,就會將他吞噬。

玄寧立在原地,仍風吹拂,沒有動。

他知道,盛鳴瑤那一刀,不僅劃在了她的臉上,更劃在了他的心底,徹底斬斷了他的道。

從此以後,玄寧在見到心魔之時,再也無法下手抹去它的痕跡。

明明是知道心魔乃是欲念所致,皆為虛妄,可即便是虛假,也讓空思之人忍不住心生眷戀。

玄寧完全沒有被心魔看破的惱意,而是坦然接受了這一事實。

本就如此,人的情緒,縱使再猛烈、熾熱,說到底,也無非是片刻悲傷,片刻歡喜,片刻落寞。

千秋一夢,於天地萬物,大道在上,人皆是蜉蝣。

玄寧伸手,接住了山巔最高的那棵樹上掉落的一片枯葉。

這些落葉終將腐爛,如同思念一般,會被深深掩埋於土裡,就像玄寧的心底,同樣掩埋著太多不可告人的真心話。

——對著你的眼眸,我隻看到你。

——你是最令我驕傲的弟子。

——如今新弟子上山了,可他們都不像你,也皆不如你,總是很無趣。

——盛鳴瑤。

“……回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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