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呢?”薑天賜劈頭就問,彷佛沒看見林婉娘青腫帶血的臉一瘸一拐的身形,隻看見她又是孤身一人回來,“你沒找到爹,你又沒找到,你怎麼這麼沒用!”
怒不可遏的薑天賜怒吼著推搡林婉娘:“你回來乾嘛,你出去找啊,找不到爹你彆回來。”
林婉娘被推出了房間,也不知是傷心還是被碰到傷口,眼淚嘩啦啦往下流。
“哭,你就會哭,你哭什麼哭,一把年紀了天天哭,你以為你是孟薑女嘛!”薑天賜氣急敗壞,整個人都在發抖,是氣的更是怕。爹又不見了!臨走前爹說沒他這個兒子,爹是不是又跑了?就像十一年前那樣,他丟下他們又一個人跑去外麵享福,不顧他們的死活。
失望很可怕,更可怕的是得到希望之後的失望。
橫空出現的薑繼祖給瀕臨死境的薑天賜帶來無限希望,讓他重拾活下去的希望,可這希望太過絢爛短暫,一晃而逝,鋪天蓋地的失望又將他徹底淹沒。
薑天賜抖得就像是秋風裡的落葉,難以想象如果爹真的不要他了,他以後該怎麼辦?
他要當有錢人家的少爺,要當人上人,受人尊重被人敬畏,而不是像一條茅坑裡的蛆,隻能在茅坑裡找屎吃,被人踐踏被人鄙視,人人都能踩一腳。
“吵什麼,吵什麼!”店家沒好氣地上來,目光不善,“你們已經欠了兩天住宿費,今天要是再不交,抱歉,小店容不下你們這兩座大佛了。”
薑天賜身上哪有錢,當初薑繼祖給他那一疊錢早就被他大手大腳花得精光,若是有錢,他何至於這般歇斯底裡。
林婉娘苦苦哀求老板,甚至跪了下去,瞅她那慘烈模樣,店家到底動了惻隱之心,多給了他們一晚上的時間,讓他們明天一早再走,這是最後的寬限。
林婉娘還要再哭求。
店家生氣了:“你彆得寸進尺,再鬨,現在馬上走。”
林婉娘不敢求了,隻無聲痛哭。
店家晦氣得打了一個誒聲,又厭惡瞪了一眼薑天賜。這幾天下來,店家已經看清薑天賜叉燒的本質,在他眼裡林婉娘則是溺愛兒子的悲情老母親。
這一打岔,薑天賜也不敢再趕林婉娘出去找薑繼祖,放她進屋,卻沒停止謾罵:“你答應了我媽要照顧好我的,你就是這麼照顧我的。你是不是也覺得我不是爹的兒子我又廢了,就想不管我了。有本事你彆管我,看我爹回來之後你怎麼向他交代,我怎麼可能不是我爹的兒子,爹就是一時氣話,爹怎麼可能不管我……”
聲色俱厲之下是薑天賜怯懦的心,爹無蹤無影,他怕林婉娘也不再管他,那他就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了。所以他不斷地搬出爹和媽,反反複複提醒林婉娘必須照顧他。
直到薑天賜說累了,林婉娘才哭著道:“明珠被抓進巡捕房了。”
薑天賜先是一愣,緊接著是喜:“活該,這個小賤人終於倒了黴,她犯了什麼事,嚴不嚴重?”
望著喜出望外的薑天賜,林婉娘痛心疾首:“那是你姐姐,她被抓了!”
“她不是我姐姐,她毀了我一輩子,她毀了我!”薑天賜咆哮,額角青筋畢露,突然抬腳狠踢林婉娘。
坐在椅子上的林婉娘猝不及防摔倒在地,她懵住了,茫然看著薑天賜。
薑天賜凶狠盯著她:“她那樣對我,你還心疼她,你到底幫誰的。你腦子有病是不是,是她告訴爹你被賣過你臟了,你還幫她說話,你是不是傻。”越說越生氣薑天賜又狠狠踢了林婉娘。
可憐林婉娘先是被薑歸打了一頓,緊接著又挨了薑天賜一頓踢,傷上加傷,林婉娘簡直苦不堪言痛不欲生。
停下來的薑天賜喘著粗氣問:“薑明珠怎麼會被抓?”
渾身疼得快散了架一般的林婉娘啜泣著答:“是來弟動的手腳。”
薑天賜驚愕了一瞬:“薑來弟,他不就是個郎中嗎?”
林婉娘悲聲:“我不知道她使了什麼手段?”
薑天賜眼珠子滴溜溜地轉了兩圈,登時計上心頭:“她在回春堂是不是?”
馬上意識到他打算做什麼的林婉娘嚇了一跳:“彆去找她,來弟變了,她六親不認的,我身上的傷就是她打的,她已經不是以前的來弟了,簡直跟換了一個人一樣。”
這一點薑天賜是萬萬沒想到,薑來弟竟然會打林婉娘,長膽子了嘛。不過他可不怕她,他都沒錢吃飯要流落街頭當乞丐了,薑來弟能比窮更可怕嗎?不可能!
隻能說初生牛犢不怕虎,誰讓薑天賜從沒和薑歸正麵battle,那次燙傷屬於意外,他沒直接在薑歸手裡吃過虧,因此忌憚有限。
“不找她,明天我們睡大街去,明天吃屎嘛!”薑天賜沒好氣,“光腳不怕穿鞋的,她敢不管我,我們就鬨,鬨得她沒法工作。隻要她還想做人,她就得管我們。”
*
清晨,一輛黑色汽車停在回春堂門口,阿坤快速打開後車門,吳婧慧下了車,她是前來複診的。
“那是不是爹那天去追的女人?”薑天賜心花怒放,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能找到爹,還要什麼薑來弟,她能比爹有錢嗎?
林婉娘亦是喜出望外:“是她,是她,就是她!”
兩人一瘸一拐跑過去,像極餓了好幾天的鬣狗看見香噴噴的獵物。
不等他們靠近,阿坤向前一跨,擋在吳婧慧身前兩米處,攔下激動難耐的林婉娘和薑天賜。
望著魁偉彪悍的阿坤,薑天賜不由自主地慫了,往林婉娘身後挪了挪,在後麵用力捅林婉娘的腰。
林婉娘倒是沒慫,她滿心滿眼都是她不知所蹤的大爺,林婉娘的目光越過阿坤哀哀落在吳婧慧身上:“大爺在哪?求求你告訴我們好不好,我們一直在找他,我是大爺的妻子,這是大爺的兒子,我們千裡迢迢來到上海就是為了找大爺。”
看著衣衫襤褸狼狽不堪的林婉娘和薑天賜,吳婧慧一時倒有些不忍,可再想想他們乾的事,竟然殺了一個癱瘓在床的老太太,那點不忍頓時蕩然無存。
吳婧慧道:“我不知道,我已經和他離婚了,離婚後就再沒見過他。”
離婚!?林婉娘腦袋嗡得一響,竟是反應不過來。
薑天賜倒是既驚且喜,他可不知道他爹是吃軟飯的,有錢的前提是老老實實待在吳家女婿這個位置上。他還在歡喜,他們離了婚,自己的地位就更加穩固。
“你怎麼可能不知道,你難道不知道我爹房子在哪兒?你都已經和我爹離婚了,乾嘛還要瞞著我們?”薑天賜不忿。
吳婧慧皺眉,很是不喜他這種語氣:“他在上海沒有房子。”
薑天賜呆了呆,沒房子,怎麼可能?他爹那麼有錢!
吳婧慧懶得理睬他們,轉身就要進醫館。
“你彆走,把話說清楚。”薑天賜急了,抬腳想追,被阿坤推了一把,重心不穩,摔倒在地,他顧不得生氣,嚷嚷,“那我爹工作的地方在哪你總知道吧。”
吳婧慧耐著性子回答:“他已經被開除了。”
“開除!”薑天賜憤怒尖叫,“我爹自己做生意,怎麼可能被開除,你騙人也編一個好一點的借口好不好?”
走上台階的吳婧慧生氣:“他做的生意是我家的,我們離婚了,他當然被開除了,聽懂了嗎?我已經在半個月前和他離婚,至於他去哪,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麻煩以後你們彆來找我打聽。”
薑天賜呆若木雞,他聽懂了,所以如墜冰窖。怎麼和爹說的不一樣,爹說他做生意的。可這個女人的意思分明指他爹是吃軟飯的,也許就因為他們的出現,他爹才被這個女人踹了,所以不隻工作沒了房子也沒有了,那爹他還有錢嗎?
同樣聽懂了的林婉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可能的,大爺怎麼可能靠女人,大爺那麼能乾,絕對不可能!
“我看你們也彆找了,”一直沉默不語的阿坤突然開口,“十有**他已經遠走高飛。”
台階上的吳婧慧台階下的薑天賜林婉娘皆是一驚,不約而同看向阿坤。
阿坤:“這不明擺著麼,薑繼祖隱瞞已有家室這一點與我家小姐結婚,得罪了我家老爺,他怎麼還敢留在上海灘。尤其還有你們這樣一群家裡人,奸生子,弑親的,做娼的,一個個都想賴上他,他不跑難道留下來被你們吸血吃肉,換誰都得跑。反正他有錢,年紀也不是很老,隨便找個地方重新成家立業不好嗎?”
吳婧慧的表情從驚愕到恍然再到憤怒,顯然相信了。薑繼祖就是如此自私自利一個人,他能丟下家人跑一次,為什不能跑第二次。
見她信了,阿坤心裡一鬆。薑繼祖已經與大地同眠,老爺身體驟然惡化,恐夜長夢多,老爺便讓他送薑繼祖上路。
不隻吳婧慧信了,薑天賜也深信不疑,他飛黃騰達的少爺夢徹底碎了,碎成渣渣。薑天賜崩潰了,出離憤怒嘶吼:“他又跑了!又丟下我們跑了!天下哪有他這樣當爹的!王八蛋!混蛋!”
林婉娘難以置信地瞪大雙眼,喉嚨彷佛被一隻無形的手掐住,整個人都喘不過氣來。她踉蹌著退了一步,一屁股癱坐在地,就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再也支持不住。
望著絕望又驚恐的林婉娘和薑天賜,吳婧慧對薑繼祖的厭惡又加重幾分,怎麼會有這麼冷血無情的人。就算要走,好歹把話跟他們說明白,不管怎麼樣都等了他十幾年,衝著這一點,薑繼祖就欠他們一個交代。
吳婧慧厭惡地皺了皺眉就要走,背後又傳來薑天賜的叫喊:“你彆走,你不能丟下我不管,你嫁給我爹了,就是我們薑家的媳婦,你就應該照顧我。”
吳婧慧驚呆了。
周圍群眾也目瞪口呆。
饒是薑歸也瞠目結舌,她知道薑天賜厚顏無恥,但是沒想到他還能突破人類下限。
薑天賜卻覺得自己理直氣壯,這個女人嫁給了他爹,那就是他娘,就算他爹走了,也應該照顧他,就像林婉娘一樣。這些年他爹不在,林婉娘不依舊儘心儘力照顧他。至於離婚,他們薑家是舊派人家,沒有離婚一說,這個女人一天是薑家媳一輩子都是薑家媳。
薑天賜振振有詞:“你做過一天薑家的媳婦,就一輩子都是我們薑家的媳婦!”
終於回過神來的林婉娘含淚肅聲:“女子嫁了人就該從一而終,你怎麼能和大爺離婚?不考慮彆的,你也該替你的孩子考慮下。”
圍觀的人群裡竟然還有幾個若有所思地點頭,顯然讚同二人的惡臭理論。
吳婧慧氣得不輕,她甚少這般生氣:“我和他沒有孩子,我非常慶幸這一點。還有你們搞清楚好不好,現在是民國,不是清朝,就算是清朝也還有和離一說!我和薑繼祖結婚時都不知道有你們這些人存在,否則誰會和他結婚。薑繼祖隱瞞了在老家結婚生子的事實和我結婚,我們的婚姻建立在謊言上,認真說起來根本不算數。現在,我們已經離婚,我和薑繼祖已經沒有任何關係,和你們更沒有關係!你想認我當媽,讓我像她一樣把你當祖宗供起來,我還沒那麼蠢!”
吳婧慧惡心地想吐,再次慶幸果斷離婚,不然薑天賜這個恬不知恥的小流氓就是她的繼子,林婉娘這個女人是不是還想和她共侍一夫和她以姐妹相稱。天哪,薑家這群人有病,病在腦。
阿坤見吳婧慧臉色不好,忙道:“大小姐沒必要和這種垃圾生氣,您先進去看病,我來收拾他們。”
吳婧慧緩了緩,嫌惡:“以後彆讓他們出現在我麵前,我不想再看見他們。”
阿坤:“是。”
沒了吳婧慧,阿坤也不再和他們打嘴仗,直接招呼上司機,兩人一起拎起林婉娘和薑天賜走向牆角。
圍觀人群裡之前讚同林婉娘和薑天賜的,有心想路見不平仗義出手,不過比量比量雙方體型差距,默默認慫。隻能眼睜睜看著林婉娘和薑天賜被一頓痛揍,嚎得那叫一個慘。
可憐林婉娘二十四小時內挨了三頓打,而薑天賜雖然隻挨了一頓,但他是阿坤親自出手,傷勢並不比林婉娘輕。
阿坤撂下警告,揚長而去,留下破布娃娃一般的林婉娘和薑天賜躺在地上。
“下手夠重的,彆出人命吧。”
“活該,讓他們想訛人。”
“話不能這麼說,一日為母終生為母。”
“呸,母你老母,民國了,醒醒!”
“……”
趴在地上的薑天賜忍著劇痛含含混混開口:“薑來弟,回春堂薑歸是我姐,她是我親姐。”
*
奄奄一息的林婉娘和薑天賜被好事之眾抬進回春堂:“薑大夫,他們說是你娘和弟弟。”
一雙雙眼睛跟探照燈似的盯著薑歸看,姐姐?女的?彆說以前沒想到這一茬時沒發現,現在看來這小薑大夫長得的確有些女相。
“姐,我和娘終於找到你了。”薑天賜慘兮兮地哭,眼底卻湧動著惡意,那眼神很像某種險惡的冷血動物。薑來弟要是想不認他們,他就跟她魚死網破,他不好過她也彆想有太平日子過。爹跑了,爹後娶那女人指望不上,薑來弟就成了他唯一的救命稻草,他死也不會鬆手,他受夠了窮吃夠了苦,再也不想過那種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日子。
林婉娘一邊痛得倒抽涼氣一邊流淚,大概是還記得昨天那頓毒打,不敢說話隻不停地掉眼淚,看起來分外可憐。
人天生就是同情弱者的,之前吳婧慧和林婉娘薑天賜,就有不少人同情他們,隻是礙於凶悍高大看起來就不好惹的阿坤,不敢嗶嗶。
此刻麵對斯文單薄又沒背景的薑歸,之前那無處安放的正義感頓時傾巢而出。
“薑大夫,他們真的是你娘和弟弟?”
“薑大夫你是女的啊?”
“你娘和你弟弟太可憐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