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她嬌軟無助的模樣,江璃的心仿佛也跟著柔軟了。想起她昏迷不醒的十幾天,那些驚懼倉惶的日子,如今她能安然無恙地醒來,活蹦亂跳的樣子,實是上天對他多有垂憐了。
他勾起唇角,在屏風前蹲下,與她平視,和緩溫煦道:“沒事,你好好休息,慢慢想。”
說完,掠了一眼她緊繃的臉和過分緊張的神情,沒多贅言,起身便走了。
望著那纁裳軟緞流光的背影,寧嬈貼著屏風愣怔了許久,直到兩個侍女到她跟前,年長的那個彎了腰,溫柔一笑:“娘娘,陛下走了,您快起來吧,奴婢準備了您最喜歡的栗子糕。”
見寧嬈茫然地看她,又體貼地添了一句:“娘娘大概也不記得奴婢了,奴婢玄珠,是昭陽殿的掌事宮女。”
玄珠今年二十有九,生得溫腴秀麗,笑容和善可掬,讓寧嬈一下就放鬆了警惕,乖乖地從屏風後麵站了起來,被她們引著去繡榻坐下,捏了一塊溫熱的栗子糕。
甜糯的滋味蔓延在舌尖,讓孤惶無助的心稍稍安寧了一些,寧嬈歎了口氣。
她長到十五歲時,在她的記憶裡從沒有什麼煩心的事。
她父親官拜禦史台大夫,整日裡領著一幫禦史挑毛病、參朝臣,據說急了連皇帝都敢罵,有這樣彪悍的父親在前,她自然長成了粗獷無拘的模樣。
針鑿、刺繡、熬花、烹茶樣樣不行,上房、揭瓦、打架鬥毆無師自通。
最常做的事就是領著一群官宦人家的孩子走街串巷,逮著不順眼的人就欺負一下,享受著天上地下唯我獨尊的女老大威風。
她父親平日裡公務繁忙無暇對她的看管,母親又一昧愛縱嬌慣,等到父親想起來要對她約束一二時,那張揚野蠻的性子已經定了型,再難扭轉。
為此,她挨了許多打。
但她堂堂一代女俠豈能屈於棍棒淫威,挨了一頓猛揍之後至多在床上躺上幾天養養傷,過後立刻故態複萌。
她一直熱衷於跟那想要將她養成名門淑女的父親鬥智鬥勇,直到……遇見了陳宣若。
初見時他背著出遊仕子常用的藤編篋箱,頂蓋高出了他半個頭,穿了一身舊藍敝衣,在街頭被幾個混混推三搡四,欺負的很是狼狽。
她拔刀相助,領著一群跟班小弟將那幾個混混趕跑了,正想瀟灑離去,留一個飄逸的背影,卻被陳宣若叫住了。
躬身揖禮,溫脈含笑:“多謝姑娘相救,可否留下姓名,改日登門致謝。”
他身形頎長,麵如冠玉,長袖如淄水灑脫垂下,迎風裾角拂動,如綴墨描摹而出的疏影,頗有些陌上公子的清雋閒雅。
美色當前,寧嬈卻無暇欣賞,隻聽到了他說‘留下姓名,登門致謝’,乖乖,還登門,要是被她爹知道那還了得。
忙擺了擺手,大馬金刀地說:“不必了,本姑娘做好事從不圖謝,咱們就此彆過,江湖有緣再見。”
正想走,卻聽陳宣若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豈有此理!這事情可大了。
寧嬈背著手,擰著眉毛,瞠目怒瞪他:“你這是在嘲笑本女俠?”
陳宣若忙咽下笑,擺手:“不,不,小生隻是覺得姑娘與眾不同,超凡脫俗,脫俗……”
寧嬈狐疑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心裡在‘盤他’和‘不跟他計較’之間徘徊了數遭,最終決定看在他那白淨俊秀的麵皮份上,放他一馬。
彼時當真以為隻是塵間一瞥,江湖再也不見,卻不想在三個月後的秋試結束,新科三甲來向時任主考的父親謝恩時又見到了他。
她一直以為當日街頭那窮酸落魄被人欺負的小書生是個寒門仕子,卻不想他竟是柏楊公和端康公主的長子。
母親拽著她躲在三折黃楊木大屏風後,兩眼放光:“看見沒?世家子弟,皇親國戚,又是新科狀元,品貌才學皆是一流,你要是能嫁個這樣的金龜婿,娘睡著了也能笑醒。”
寧嬈掠了那渾身沒有二兩肉的文弱書生一眼,不屑地哼了一聲。
父親照例留了三甲在家中用膳,母親這才放了她匆匆趕往膳房照料膳食去了。
寧嬈將貼身侍女小靜支派到彆處去,自己百無聊賴地在院子裡轉了一圈,日頭炙盛,萬裡晴空,她一時興起將院子裡一顆百來斤重的石獅子舉了起來,托在左手掂了掂,又遞到右手。
玩的正起勁,身後傳來驚喜的聲音。
“姑娘,竟在此處又碰見了你!”
寧嬈提著石獅子回頭,見陳宣若穿著一身大紅的鑭袍滿麵欣喜地看著她。
他上前一步,打量了一下她的衣著,笑道:“姑娘就是寧大夫的千金吧。”
寧嬈眨了眨眼,手一鬆,百來斤沉的石獅子哐當落到地上,砸出一個坑,塵土飛濺……
往後的日子,陳宣若總是隔三差五來拜訪,總要尋個理由到後院來見她。陳宣若學識淵博,又脾氣甚好,不論寧嬈怎麼鬨騰、怎麼欺負他都不惱,隻是一昧寵溺地縱著她。
漸漸的,寧嬈對他生出些彆樣的情愫……
天朗氣清的一日,他神秘兮兮地拿了幅畫軸來給寧嬈品鑒。
精心裝裱的天紋理硬紙卷軸緩緩展開,寥寥數筆勾勒出一副圖景,一個纖細娟秀的少女手裡提著個不知是什麼的東西,殺氣騰騰地站在軒台樓閣前……
寧嬈看著覺得那細疏線條勾勒的少女麵容有些眼熟,聽陳宣若在一旁解說:“我第一次在寧府見到阿嬈時就覺得那場景甚美,故而畫了下來,我給它取名叫《美人舉大石》。”
寧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