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嬈……”徐道人念道,微微一頓,搖了搖頭:“這名字不好,太過妖豔庸俗,遠比不上孟淮雪好聽。”
寧嬈心中暗想,原來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了,一定是剛才江璃跟他說的。看不出來,江璃還挺信任他這個師父,這樣的秘密都可以毫無顧忌地告訴他。
這樣的念頭閃過,她又不快起來:“我覺得寧嬈挺好聽的,我爹給我起這名字時就希望我如一個‘嬈’字,柔柔弱弱,嬌嬈美麗,如一般弱質纖纖的姑娘,簡單平淡地過完這一生。”
“你爹?”徐道人陡然提高了聲調:“什麼爹?你有幾個爹?除了孟浮笙還有誰配當你的爹?!”
寧嬈上來氣,心想這老頭不光是個脾氣不好的,還是個不怎麼講道理的,便耐著性子道:“我爹姓寧名輝,是大魏的禦史台大夫。我從小被他捧在手心裡養大,好吃好喝的供著,好穿好用的堆著,他為我不知操了多少心,他怎麼就不配當我爹了?”
徐道人雙目圓瞠,髯須顫得一翁一翁的,怒氣衝衝地瞪著她。
寧嬈被他瞪得有些發怵,心想這老頭脾氣也忒差了些,一句話說不好就這麼凶,萬一待會兒把他惹火了他要動手怎麼辦?
這是影山,對方又是江璃和自己父親的師父,萬一真鬨出那麼大動靜,那可是雙方都沒臉的事。
她這樣想著,弱了氣勢,儘量讓自己的聲音溫婉平和:“前輩,晚輩言語不得當,冒犯了您,還請您見諒。晚輩不敢再在這裡惹您生氣了,就先告辭。”
說罷,站起身,朝徐道人拱了拱拳,就要轉身走。
“站住,回來坐下。”
剛走出去沒兩步,就從身後飄來冷冽陰森的聲音。
寧嬈不禁打了個哆嗦,慢吞吞地轉過身,覷看著徐道人的臉色,幽幽地回來坐下。
“我聽景桓說胥仲害你,逼你喝了六尾窟殺,險些送了命,此事是真的嗎?”
寧嬈拿不準他是什麼意思,猶豫了一會兒,如實道:“確有其事。”
“豈有此理!”徐道人猛地一巴掌拍在麵前案幾上,把那麼小小的木頭幾震得直發顫。“當年他和高兆容一起在影山對著神明發過誓,會永遠效忠浮笙,如今他倒成了個狼心狗肺的,不光把誓言拋諸腦後,還來害浮笙的女兒,當真是該死!”
寧嬈默默地看著這老頭義憤填膺、好像恨不得把胥仲隔空四城碎渣的模樣,心裡對他稍有改觀,心想這老頭脾氣是差了點,但人看上去還是重情重義、明辨是非的,而且好似對自己的父親感情頗深。
寧嬈眼珠轉了轉,細聲細氣道:“徐前輩,你可不知道,胥仲這些年沒少乾傷天害理的事。他打著複辟雲梁孟氏的旗號,在雲梁內部大肆攬權,排除異己,不斷地孤立我姐姐淮竹,最近還利用他手中的勢力乾了好些壞事,這若是一件件地說給您聽,恐怕說到天亮都說不完。”
徐道人的臉色果然更加陰沉。
他默了一陣兒,突然抬頭道:“你個小丫頭,還真是怪有心眼的,這麼煽風點火的,是不是記恨他算計了景桓,想讓我替景桓出一口氣?”
寧嬈癟了癟嘴,有種小心機被看出的尷尬。
她並非是指望著徐道人去給江璃出什麼氣,江璃坐擁天下,手握大權,又那般韜略在胸,若是真心想收拾一個胥仲,不必靠旁人。退一萬步來說,若是哪一天江璃不是胥仲的對手了,那也不是靠一個化外老道就能扭轉戰局的。
寧嬈這般說,一是考慮到徐道人畢竟身份特殊,說不定有些事江璃不方便做,他可以為之代勞。二是既然他對父親有如此深的感情,那麼把胥仲乾的那些壞事跟他說清楚,以防將來胥仲那不要臉的再打著父親的旗號再來拉攏他,多一個盟友總比多一個敵人強。
想到這裡,她擺出一副乖巧又誠摯的模樣,道:“晚輩所言句句屬實,絕沒有冤枉胥仲,前輩若是不信,大可派人去查。”
徐道人神色平靜了些許,手指摩挲著瓷甌的壁,沉默片刻,歎了口氣,道:“胥仲也來找過我,他說他挑起南燕與大魏的爭端純粹是為了複仇。大魏當年滅雲梁,逼死浮笙,而南燕則是袖手旁觀,兩廂都有錯,非得讓他們付出代價不可。”
寧嬈早前聽慣了這些說法,也聽膩了,再聽時不由得嗤之以鼻。
“如此荒謬的說法,前輩竟然也信了嗎?”寧嬈氣急時不由得加重了語調,道:“當年是大魏滅了雲梁不錯,是那個齊王逼死了父親也不錯,可是後來齊王被滿門抄斬,父親的仇乃至於整個雲梁王族的仇等於是已經報了。”
“而如今天下太平,盛世華然,胥仲卻要以此理由挑起戰火爭端,可想而知,若是戰火一起,最先陷入水深火熱的必定是無辜百姓。寧嬈雖然從未見過自己的父親,但他的慈悲之名久聞在耳,若是父親泉下有知,看著他被人當成了一個挑起戰火的理由,而天下黎庶也即將因為他而飽受摧殘,前輩覺得父親在九泉之下能安生嗎?能閉得上眼嗎?”
徐道人緊緊凝著寧嬈,目光愈深,在某一瞬,他似是通過她看見了孟浮笙的影子。
寧嬈未曾察覺他複雜的神色,隻是越說越激動,越說越氣,不禁要心聲全部吐露完:“且胥仲如今的種種詭計全部都是衝著景桓而來。我且不說旁的,就單說景桓,當年他好好地當他的太子,什麼錯都沒犯,卻平白因為孟文灩的野心而被趕出長安十年。他又做錯了什麼?雲梁滅國又跟他有什麼乾係,憑什麼最後都要衝著他來?”
“胥仲若真是有心為了父親,那麼如今就該把手中的權力交還給我的姐姐淮竹,我們齊心協力去尋找大哥孟天澤,而不是像如今,他拚命地利用雲梁、利用父親去給他自己謀私利。”
徐道人像是被她的某句話戳了一下,從恍惚中回神,怔怔道:“孟天澤?”
寧嬈道:“對啊,姐姐說雲梁國滅那一日大哥就失蹤了,多年來音訊全無,她一直想找到他,由他出麵,重新收攏人心。畢竟,他是雲梁孟氏唯一的王嗣。”
徐道人像是遭受了巨大打擊,由原本的跪坐在繡榻上頹然坐倒,麵色慘淡蒼白。
寧嬈被他嚇了一跳,忙道:“可是晚輩說錯了什麼?”
他愣怔了好一會兒,才緩緩搖頭,有氣無力道:“沒有,你句句在理,剛毅正直,很有你父親當年的風範。隻是……我有些累了,想歇息一會兒,你和景桓暫且在影山住下,我讓少蘅帶你們去廂房。”
這相當於是告訴寧嬈她可以出去了。
寧嬈隻得從繡榻上起身,躬身衝他鞠了一禮,慢慢退出去。
江璃正等在閣外,站在鬆蔭下,在同阮思思說話。
五年多未見,阮思思出挑得更加秀致,穿了一身窄袖玉色繡緞交領長袍,頗為英姿颯颯,但發髻卻是費了心思點綴,一根青玉簪,綴著銀珀珊瑚串,穗子一晃一晃,顯得很是嬌俏可人。
寧嬈不由得停下了腳步,遠遠看著他們。
兩人似乎是在說要緊事,因神情都十分凝重,半分笑意也無,特彆是阮思思,從寧嬈的這個角度,看見她一邊與江璃說著話,一邊將垂在側裾的手攥緊了放開,放開了又攥緊……
兩人說了一陣兒,阮思思先告辭,順著瓊閣後的小徑去了後麵的廂房。
江璃則停駐在樹蔭下,半天沒有動作,像是在思索什麼事情。
寧嬈走了過去,握了握他的手,問他在想什麼。
江璃看了眼跟在他們身邊的少蘅,含糊道:“在想那件事是如何泄露出來的。”
‘那件事’指的自然是沈易之握著的秘密……
寧嬈神情斂正,望著阮思思離去的方向:“你懷疑是她?”
江璃麵色沉凝,緩緩地搖了搖頭,“我不知道,如今我腦子裡也是一團糟,全然沒有思緒,或許……師父能幫我查清楚吧。”
江璃剛才在屋內,正是懇求徐道人替他查明有關於沈易之的一切是如何泄露出去,被胥仲得知……
當年此事剛發生時,江璃尚且根基薄弱,需要影衛替他善後,而影衛主力大半出自於影山,江璃自然不能瞞著徐道人,也瞞不住。
好在徐道人雖然看上去迂腐,但為人心軟,這些年來看遍了江璃所受的委屈與艱辛,又念及師徒之情,雖然極為色厲內荏地訓斥了江璃一番,但還是勉強應下,絕不會將此事外傳。
如今已是多事之秋,江璃思來想去,若要將這件事情查明白,由徐道人出麵是再好不過了。
江璃幾乎確定事情是從影山的師兄弟口中泄露出去的,由師父來查弟子是最自然最不引人注目的。
這麼多年過去了,江璃對於師父還是信賴的。
他的這一番心思寧嬈細細揣摩也能揣摩個大概,便不再問,隻是轉身衝少蘅道:“那就勞煩少蘅師弟帶我們去廂房,徐先生要留我們宿下,想來還有事要交代我們。”
少蘅點了點頭,突然一歪頭,視線越過兩人看向兩人身後。
“荀念師兄?”
兩人順著他的視線看出去,見一個身體挺拔高大的男子從鬆蔭小徑過來,他濃眉大眼,生得很是俊朗精神,唇邊掛著和善的笑,抱著一摞書直奔少蘅而來。
來人衝少蘅憨憨一笑,問道:“師父可在裡麵嗎?我在書中看到了些不懂的地方,想要請教他老人家。”
少蘅忙點頭:“在的,師兄快進去吧,師父剛才還念叨過你的,怕這些書對你來說太過深奧,擔心你會看不懂。”
荀念略顯羞赧地撓了撓頭,“我確實……確實不太懂。”他僵硬地轉了個身,像是才注意到江璃和寧嬈,肢體不甚協調地衝他們鞠了一禮,道:“景師弟,你來了。”
看來這位荀念公子比少蘅入門早,認得江璃,還叫他景師弟……寧嬈猜度,大概當年江璃入影山學藝,為掩真姓名,所以假托了景姓吧……
江璃反應極快地衝他還禮,這兩人站在一起,越發顯出荀念那超乎正常的笨拙。
寧嬈在一旁打量他,心想他剛才管徐道人叫師父,他跟少蘅的話裡話外都可聽出似乎徐道人對這個徒弟很是寬容鐘愛。
也是奇怪,像少蘅這般溫儒機靈的玉質少年都不夠格叫師父,隻能稱呼一句疏離的徐先生,這個看上去憨憨傻傻的荀念為何能得此優渥待遇……
她正百思不得其解,卻見荀念正看著她,唇角微勾,衝她咧嘴一笑,露出了兩排雪白的大白牙。
說實話,這荀念看上去本來就憨憨的,這一笑顯得他更傻了,但奇怪的,寧嬈盯著他的笑顏看久了,卻覺純淨至極,溫暖至極,甚至是……親切至極,心中湧入些許異樣,隻覺有一股暖流恰恰擊中了心間某個最柔軟的角落,不由得,也衝他微微一笑。
得了回應的荀念大悅,望著寧嬈隻覺她如仙女下凡,怎麼看怎麼喜歡,怎麼看怎麼覺得親切,也顧不上還要去向師父釋疑,大咧咧地將寧嬈身邊的江璃推開,上前去握住了她的手。